兴平二年的深春,似乎格外眷顾这座新生的都城——许县,或者说,现在人们更愿意称之为“许都”。
东城局域,相较于宫室衙署林立的中心地带,更多了几分烟火人气。沿着新辟的、尚且有些泥泞的街道行走,两旁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店铺、酒肆,以及大量正在营建的民宅。工匠的吆喝、商贩的叫卖、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混杂着泥土和新鲜木料的气息,构成了一幅忙碌而充满生机的市井画卷。
在这片喧嚣之中,一座三进带跨院的宅邸悄然挂上了崭新的匾额。黑底金字的“清墨医馆”四个字,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笔力沉静,一如它的主人。
选择保留这个名字,林薇有着自己的执念。这不仅是对过往的延续,更是她埋藏于心底的一份无声宣告与期盼。在这乱世洪流中,她希望这个由她自创、并以此立足的字号,能如同暗夜中的微弱萤火,或许,或许有一天,能传入那个远在北方、浴血奋战的人耳中,让他知道,她还在,她很好,她依然在践行着自己的道路,等待着重逢的契机。
医馆内部已然收拾得井井有条。前院是宽敞的诊堂和药房,一排排新打的药柜散发着淡淡的木香,里面分门别类装满了各类药材。中院是林薇和学徒们研究医术、处理复杂病患的地方,而后院则居住着林薇、小蝶、王婶等人,院中一片空地已被开垦出来,准备用作药圃。
十五岁的小蝶,已然到了及笄之年。昔日那个瘦弱惊恐、需要林薇时刻庇护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林薇特意为她挑选的鹅黄色春衫,梳着简单的双环髻,几缕碎发垂在耳侧,更添了几分娇俏。她象一只真正破茧而出的蝴蝶,在医馆前堂轻盈地穿梭,负责接待前来问诊的百姓,引导他们到相应的学徒处初步诊断,或是帮忙抓药、维持秩序。
“这位大娘,您这边请,荀青师弟先给您瞧瞧。”
“阿叔,您的药好了,一日两次,饭后服用,切记莫要沾凉水。”
她声音清脆,笑容甜美,态度落落大方,常常让那些原本因伤病而愁苦的病人,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缓和。偶尔空闲时,她会偷偷瞄一眼正在内间为一位重病患者施针的阿姊。
“小蝶姐姐,你看我抓这味甘草,分量可对?”一个稚嫩的学徒声音唤回了小蝶的思绪。
小蝶连忙收回目光,快步走过去,仔细检查后,老气横秋地指点道:“恩,差不多,再稍微多一点点就好,对,就是这样!阿姊说过,药量贵在精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呢!”
这时,医馆门外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几名身着常服,但举止间难掩军旅气息的护卫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为首的公子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身着月白色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眉目间带着一股温和儒雅之气,正是曹操长子曹昂。
曹昂此前已被举为孝廉,开始在父亲麾下历练。自鄄城时期,他便对这位救过母亲丁氏与自己、医术通神且气质独特的林先生心存敬意与好奇。如今到了许都,这份关注似乎有增无减。他时常会以探问母亲身体状况、或是关心医馆是否需要帮助为由,前来走动。
“林先生可在?”曹昂目光扫过前堂,语气温和地问道。
小蝶一见是他,立刻露出笑容,上前敛衽一礼:“曹公子安好。阿姊正在内间为一位腹痛剧烈的老伯施针,请公子稍坐片刻,我这就去通传。”她如今礼仪周全,已颇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
曹昂微笑着摆手:“不必打扰先生诊治,我在此等侯便是。”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小蝶,随即落在内间那道若隐若现的沉静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小蝶机灵地去倒了杯热茶过来:“公子请用茶。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曹昂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声音温润:“听闻医馆新到了一批南阳来的优质艾绒,家母近日有些畏寒,我想着或许用得上,便过来看看。另外,城中初建,流民汇集,恐有疫病之忧,父亲命我巡查各处医馆药铺,林先生这里若有什么难处,或需官府协调之处,但说无妨。”他解释得合情合理,言语间对医馆事务显得格外上心。
“曹公子有心了。”清冽的声音传来,林薇已从内间走出,她刚刚净过手,指尖还带着一丝水汽。她对着曹昂微微颔首,唇角礼貌性地牵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如同微风拂过湖面,漾开极淡的涟漪,转瞬即逝,“夫人身体不适?可需我前往诊视?”
曹昂见她出来,立刻站起身,目光落在她带着倦意却依旧清亮的眼眸上,语气不自觉地又放柔了几分:“有劳先生挂心,母亲只是偶感不适,并无大碍。倒是先生,面色似有疲惫,可是近日太过辛劳?”他注意到她比在鄄城时似乎清减了些许。
“无妨,开馆之初,琐事繁多,过了这几日便好。”林薇语气平淡,走到药柜前,亲自取出一包艾绒递给曹昂,“这是新到的艾绒,品质确属上乘,用于灸疗或熏燃,温经散寒之效更佳。公子拿去给夫人试用即可,不必付资。”
“这如何使得……”曹昂推辞。
“公子此前多次相助,区区艾绒,不足挂齿。”林薇语气坚持,带着不容置疑。
曹昂看着她清冷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接过艾绒,道:“那……昂便代家母谢过先生。”他沉吟了一下,似乎想找些话题,又道:“先生这新馆,可还缺些什么?若有需要添置的器物,或是人手不足,尽管告知于我。”
“目前尚可应付,多谢公子费心。”林薇的回答依旧简洁。
就在曹昂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哦,今儿是什么风,把子修(曹昂字)公子你也吹到这杏林春暖之地了?”
只见郭嘉斜倚在门框上,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手里这次没拿酒壶,反而捏着几颗不知从哪儿摘来的、青涩的梅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抛接着。他嘴角噙着惯有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笑意,目光在曹昂和林薇之间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曹昂手中那包艾绒上。
曹昂见到郭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随即恢复如常,拱手道:“郭祭酒说笑了,我是奉父亲之命,前来巡查医馆,顺便为家母取些艾绒。”
“哦——巡查医馆,体察民情,子修公子果然勤勉。”郭嘉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走进来,很自然地站到了林薇身侧,仿佛他才是这里的常客。他将一颗青梅递向小蝶,“小蝶姑娘,尝尝?虽酸,却别有一番滋味。”
小蝶皱着鼻子躲开:“才不要,郭先生自己吃吧,肯定酸掉牙!”
郭嘉哈哈一笑,也不勉强,转而看向林薇,语气熟稔:“林先生,我看子修公子对你这里可是关心得紧,几乎要当成自家产业来打理了。你这‘清墨医馆’,有曹公子这般照拂,何愁不兴旺发达?”
林薇抬眸,淡淡地瞥了郭嘉一眼,对他的调侃不予理会,只对曹昂道:“公子公务繁忙,不必在此久耗。夫人若用了艾绒仍觉不适,可随时遣人来唤我。”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带着送客的意味。曹昂自然也听了出来,他看了看神色平静的林薇,又看了看一旁笑得象只狐狸的郭嘉,知道今日不宜再多留,便拱手道:“既如此,昂便不打扰先生了,告辞。”临走前,他又深深看了林薇一眼,这才带着护卫离去。
看着曹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郭嘉才收回目光,凑近林薇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啧,我们这位长公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先生可知,他如今在府内领了差事,管的是度支、仓廪,可没听说要兼管这许都所有的医馆药铺。”他特意在“所有”二字上加了重音。
林薇正拿起一本医书翻阅,闻言头也没抬,语气依旧清冷:“祭酒想多了。曹公子仁孝,关心其母身体,顺道体恤民情,乃是本分。”
“本分?”郭嘉嗤笑一声,随手将一颗青梅丢进嘴里,酸得他眯起了眼睛,半晌才缓过来,“他对文若先生,对程昱先生,可没见如此‘本分’地频频亲自上门关怀。也就是对先生你……”他顿了顿,观察着林薇的反应,见她依旧无动于衷,便换了话题,“罢了,不说这个。嘉今日来,是真有事。主公欲在军中全面推行先生那套医护卒制度,令嘉与文若兄总领其事。这教材编撰、教习选拔,少不得还要先生多多费心。”
“此乃利军利民之事,林薇自当尽力。”林薇放下书卷,正色道,“章程和基础教材我已初步整理完毕,祭酒随时可取去斟酌。”
“先生办事,总是这般雷厉风行,令人佩服。”郭嘉赞了一句,随即又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见子修在此,可是又给先生添了什么麻烦?若他过于‘殷勤’,先生不便直言,嘉或可代为转寰。”
林薇终于抬起眼,正视郭嘉。他那双总是带着疏离与洞察的眸子,此刻清淅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几分探究,几分难以言明的专注,甚至……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在意。
“祭酒多虑了。”林薇语气平淡无波,“曹公子恪守礼数,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医馆事务繁杂,林薇自有分寸,不劳祭酒挂心。”她顿了顿,补充道,“倒是祭酒,春寒未尽,还是少食些生冷酸涩之物为好,以免损伤脾胃。”
郭嘉被她反将一军,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将手中剩下的青梅尽数揣回袖中,摇头叹道:“好好好,嘉遵医嘱便是。先生这关心人的方式,也真是……别具一格。”他嘴上抱怨,眼底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这时,一阵诱人的香气从后院飘来,混合着药材的清香与食物的暖意,令人食指大动。
小蝶抽了抽鼻子,欢喜道:“是王婶在熬当归生姜羊肉汤!还说在研究什么许都特色的药膳,闻着就香!”
郭嘉也嗅了嗅,挑眉看向林薇:“看来今日嘉来得正是时候,竟赶上贵馆改善伙食?不知是否有幸叼扰一碗?”
林薇看着他一副“赖定这里”的模样,有些无奈。这郭奉孝,心思玲胧,智计百出,偏偏在她面前,时常流露出这般近乎无赖的惫懒姿态。
“祭酒若不嫌粗陋,便留下用些便饭吧。”她终是松了口。
郭嘉立刻笑道:“先生赐,不敢辞。嘉今日便厚颜叼扰了。”
餐食摆在后院的小厅里。除了王婶精心炮制的药膳羊肉汤,还有几样清淡小菜。郭嘉倒是毫不客气,吃得津津有味,还不住称赞王婶手艺了得。席间,他妙语连珠,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调侃时政,将小蝶逗得咯咯直笑,连一向沉默的陈到,嘴角也偶尔会微微上扬。
林薇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尔在他问到医理或是一些关乎民生实际的问题时,才会简洁地回应几句。她发现,郭嘉此人,看似狂放不羁,实则心思缜密,对许多事物都有独到的见解,与他交谈,确实能开阔思路。
饭后,郭嘉心满意足地告辞,临走前,又不忘提醒林薇医护卒教材之事,约定明日便派人来取。
送走郭嘉,医馆渐渐安静下来。夕阳的馀晖将“清墨医馆”的匾额染成温暖的金色。小蝶帮着王婶收拾碗筷,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的趣事。陈到照例巡视着医馆内外。
林薇独自走到前堂,看着窗外许都华灯初上的街景。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摸着那枚贴身佩戴的、温润的玉佩。子龙,你在北方,一切可还安好?许都的杜鹃快要开了,不知幽冀之地的深春,是否也这般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