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决定,如同在迷雾中投石问路,落子无悔,前途未卜。林薇深知此行绝非简单的医者应邀,而是踏入权力旋涡边缘的试探。她需要亲眼看清那位被许劭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孟德,也需要为“清墨医馆”在日益复杂的局势中,寻得一丝立足之地。
临行前的安排细致而周密。韩固坐镇医寓,统领全局;荀青、荀谷处理日常诊疗;王婶打理内务,维系运转。小蝶被坚决地留在了颍川,林薇不能让她涉险。离别时,小丫头强忍的泪水和紧抿的嘴唇,让林薇心中酸楚,却更坚定了她必须谨慎行事的决心。
陈到挑选了四名最沉稳干练的护卫,一行人轻车简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颍川。越往北行,深秋的萧瑟愈发浓重,凋敝的村落、荒芜的田野,以及那些目光麻木、衣衫褴缕的流民,构成了一幅中原板荡的凄惨画卷。数日后,天公不作美,今冬的第一场雪骤然降临,初时细碎,很快便化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道路泥泞不堪,行程倍加艰难。
距离鄄城尚有数十里,风雪愈发猛烈。前方探路的护卫顶风冒雪疾驰而回,声音带着急促:
“陈曲长,林先生!前方官道有情况!一列车队遭流寇袭击,看旗号仪仗非同一般,似是某位显贵家眷!双方正在激战,护卫已有伤亡!”
陈到闻言,眉头立刻紧锁,他策马靠近车厢,压低声音道:“姑娘,前方凶险,刀剑无眼,身份不明。我们人手有限,是否立刻寻小路绕行?以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林薇掀开车帘,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她凝神倾听,风雪呼啸声中,隐约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垂死的惨嚎声,以及一种野兽般的喊杀声。她的心猛地一紧。
“听起来伤亡不小。”林薇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淅冷静,“若是寻常商旅或无辜百姓,我们岂能见死不救?若是显贵家眷,结怨不如结缘。加速前行,小心接近,先看清形势!”
“姑娘,万一……”陈到仍有顾虑,乱世之中,明哲保身往往是第一要义。
“我们是医者,陈大哥。”林薇打断他,语气坚定,“见死岂能不救?走!”
陈到见林薇意决,不再多言,立刻下令:“全体戒备,加速前进!护卫队,随时准备战斗!”
马车在泥泞的雪地里艰难加速。行不过半里,官道上的惨烈景象便映入眼帘。一支约莫十辆车的队伍被十馀名凶悍流寇围攻。地上已倒了七八名护卫,鲜血染红了白雪,几支羽箭插在车辕或尸体上,显然初始遭遇时流寇用了弓箭,占了先手。
战团中心,一个身影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一个铁塔般的巨汉,手持一对门扇般的骇人大铁戟,怒吼声竟压过了风雪!一名流寇持刀扑上,那巨汉不闪不避,一戟横扫,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竟将那贼人连人带刀砸得倒飞出去,胸腹塌陷,眼见不活。另一贼从侧翼偷袭,剑尖将至,巨汉仿佛背后生眼,反手一戟后撩,精准无比地格开长剑,顺势一搅,那贼人持剑的手臂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惨叫着倒地。他一人两戟,竟如磐石中流,挡住了大半流寇的疯狂进攻,死死护住了内核处的华贵马车。
在巨汉不远处,一名身着锦袍的年轻公子也在奋力搏杀。他手持利剑,武艺显然远不及那巨汉,但步伐沉稳,剑法严谨,与两名护卫相互倚靠,勉力支撑。此刻他臂上已有一道伤口,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衣袖,面色因失血和激战而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毫无怯懦。
陈到眼见形势危急,尤其是那年轻公子受伤,立刻下令:“护卫队,随我上前,剿灭流寇!注意保护林先生车驾!”四名久经沙场的护卫如出鞘利刃,毫不尤豫地添加战团。他们的添加,瞬间改变了局部力量的对比。
林薇的马车在战圈外安全距离停下。她通过被风雪模糊的车窗,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厮杀,心跳如鼓。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目睹冷兵器时代的血腥搏杀,那生命瞬间消逝的残酷,远比战场救治伤兵更令人心悸。她看到那巨汉如同杀戮机器,看到那年轻公子的坚韧,也看到不断有人倒下。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在巨汉无可匹敌的武力与陈到等人生力军的夹击下,剩馀的流寇很快被斩杀殆尽,只馀三两个见势不妙,连滚带爬地逃入了风雪弥漫的林中。
官道上瞬间安静下来,只馀风雪呜咽和伤者压抑的呻吟声,浓烈的血腥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
林薇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立刻提起随身携带的急救药箱,推开车门就要落车。
“姑娘!危险可能还未完全解除!”陈到急忙劝阻。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救人!”林薇语气坚决,一步踏入了冰冷的雪地中。风雪立刻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却浑然不觉。
她目光迅速扫过战场,立刻判断出轻重缓急。她首先冲向那名受伤的锦袍公子。他失血不少,脸色苍白,但仍强撑着站立。
“这位公子,勿动,我先为你止血。”林薇声音冷静,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她不由分说地扶着他靠坐在车轮旁,迅速检查伤口。创口颇深,幸未伤及主要血脉。她取出银针,精准地刺入穴位,血流肉眼可见地减缓。随即用烈酒清洗创面,那公子疼得闷哼一声,额头沁出冷汗,却咬紧牙关没有呼痛。林薇动作流畅地敷上特效金疮药,用干净布条紧密包扎。
“多谢……姑娘援手。”年轻公子声音虚弱,但依旧保持着礼数,看向林薇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一丝好奇。
林薇微微颔首,来不及询问对方身份,立刻转身奔向其他伤员。她穿梭在血泊与尸体之间,裙摆很快沾满了泥泞和血污。她蹲下身,检查一名倒地护卫的脉搏,发现尚有气息,立刻进行急救。清创、缝合、止血、固定……她的动作快、准、稳,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惨烈与风雪都已远去,眼中只有需要救治的生命。
那巨汉此刻已收戟而立,他浑身浴血,如同刚从血池中走出,他默默地走到林薇附近,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四周林地,确保再无潜伏的威胁。他的目光偶尔落在林薇忙碌的身影上,看着她以闻所未闻的手法快速处理着那些在他看来几乎必死的伤口,那粗犷的脸上虽无表情,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动容。
此时,那辆一直被死死护住的华贵马车车帘掀开,一位衣着素雅、气质端庄的年轻妇人在侍女搀扶下,惊魂未定地走了下来。她看到满地狼借和伤亡的护卫,脸色煞白,但当她的目光找到靠坐在车旁、手臂已被妥善包扎的年轻公子时,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她看到了正在雪地中奋力救治伤员的林薇。
待所有尚有生息的伤员都得到了初步处理,林薇才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寒气,长时间的专注和弯腰让她感到一阵眩晕,额角已被汗水和雪水打湿。
那位端庄妇人立刻快步上前,不顾地上的血污,对着林薇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哽咽和后怕:“妾身丁氏,多谢姑娘仗义相救!若非姑娘与诸位壮士及时赶到,我母子二人今日恐遭不测!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她身旁的年轻公子也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夫人快快请起,公子有伤在身,不必多礼。”林薇连忙虚扶了一下,“路见危难,出手相助是应当的。何况我是医者,救死扶伤更是本分。”她语气平和,并未因对方可能的显贵身份而显得局促或巴结。
那巨汉也大步走上前,对着林薇抱拳,声如洪钟:“某家典韦,谢过姑娘!”
“典壮士勇武过人,令人钦佩。”林薇敛衽还礼,“诸位护卫兄弟皆是好汉,林薇只是尽了绵力。”
经过这番生死边缘的并肩与援手,原本陌生的两队人马之间,瞬间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信任与亲近感。一同清理战场,掩埋死者,安置伤员后,队伍合并一处,在愈发猛烈的风雪中,向着鄄城方向继续行进。气氛沉重,却又有一种劫后馀生的默契在流淌。
抵达鄄城时,已是傍晚。高大的城墙,林立的旌旗,披甲执锐、眼神锐利的守城兵卒,无不透着一股森严的肃杀之气,与颍川的文治气息截然不同。通报身份后,尤其是典韦出面,城门守将肃然起敬,迅速放行。
丁夫人(林薇此时已知其为曹操夫人)再次诚挚邀请林薇一同前往府中安置,言辞恳切。林薇依旧以“医者不便叼扰内府,已在城中安排馆驿”为由婉拒,态度不卑不亢。丁夫人见她意决,也不强求,再三约定日后必要登门拜谢,方在典韦和那年轻公子(林薇后来才知名唤曹昂)的护送下离去。
林薇一行则入住城中一家清静馆驿。安顿下来,她立于窗前,望着鄄城被暮色与风雪笼罩的街景,心中并无抵达目的地的轻松。白日里的血腥厮杀,典韦那非人的勇力,丁夫人透露出的不凡气度,都让她对即将面对的正主——曹操,有了更直观而深刻的预判。
次日一早,曹操的使者便至馆驿,态度恭谨异常,询问林薇行程劳顿,是否需要休整,并传达曹操口信:“曹公言,先生远来辛苦,不必急于相见。可在鄄城稍作盘桓,随处看看。待先生方便时,曹公随时于府中扫榻相迎。”
姿态放得极低,尽显礼贤下士的风范与耐心。
林薇心知,拖延观望反而显得怯懦,不如直面对手。她回复使者,下午便可前往拜会。
午后,雪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如铅。林薇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未施粉黛,长发以一根玉簪简约绾起,只带着陈到一人,随使者前往那戒备森严的州牧府。
州牧府邸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气象万千,守卫之森严,远超想象。穿过数重深邃的庭院,走过结薄冰的曲廊水榭,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书房之外。使者通报后,厚重的房门自内无声开启。
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银炭暖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酒气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林薇敛息静气,迈步而入。
书房内陈设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厚重与大气。四壁书卷盈架,牙签玉轴,显示出主人并非纯粹的武夫。一张巨大的山河舆图悬挂在主位之后,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一个肩背宽阔、身着玄色常服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舆图前,身形不算高大,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渊渟岳峙、掌控全局的气度。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绝称不上英俊,肤色微黑,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劈。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不大,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开阖之间,精光闪铄,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他嘴角天然带着一丝上翘的弧度,似笑非笑,让人难以捉摸其真实情绪,是喜是怒,是赞是讥。此刻他未戴冠冕,头发随意束起,几缕散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不羁与深沉难测。
“民女林薇,字清墨,拜见曹公。”林薇依礼敛衽,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清淅响起,平静无波。
曹操并未立刻说话,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林薇身上缓缓扫过。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深沉的探究,以及一种对稀世珍宝般的纯粹欣赏,却奇妙地没有丝毫寻常男子见到出色女子时常有的狎昵之色,唯有政治家对人才价值的冷静评估与衡量。
“哈!”片刻的静默后,曹操才发出一声短促而洪亮的笑声,打破了沉寂,声音带着独特的沙哑与磁性,感染力极强,“林先生不必多礼!”
他几步走到主位那张宽大的书案后坐下,随意地挥手示意林薇也坐,动作间自带一股睥睨从容的气度:“昨日之事,操已尽知。先生不仅妙手回春,更兼侠义心肠,于风雪危难之中,救拙荆与犬子于绝境,活我护卫多人性命。此恩此德,操,铭感五内!”他这番话说的真挚而直接,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薇。
“曹公言重了。”林薇从容落座,脊背挺直,“恰逢其会,任何有恻隐之心者,都不会袖手旁观。林薇只是做了医者该做之事。”
“好一个‘医者该做之事’!”曹操抚掌,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当此人心不古、礼崩乐坏之世,能恪守本分、秉持初心者,已是凤毛麟角。更何况先生身怀起死回生之惊世妙术,却能不忘济世活人之根本,更是难能可贵!”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利剑出鞘,直指内核,不再有任何寒喧与迂回:“操闻先生于外伤急救、瘟疫防治之道,尤有独到之秘。不知先生观我兖州,带甲数十万,百姓数百万,征战频仍,伤病者众,先生仁心妙术,可愿惠及否?”
言语犀利,目标明确,毫不掩饰其对林薇医术,尤其是其对于维持和提升军队战斗力巨大价值的极度渴求。
林薇迎着他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目光,心神微凛,却并未退缩。她清淅地回应,声音依旧平稳:“曹公之问,林薇不敢虚言。医者之道,在于普惠众生,解除疾苦。林薇所学,若于兖州军民健康有益,自当尽力,此乃医者本分。然,医者亦有其力所不及之处。伤病可治,然战火之源不绝,征伐之事不休,则伤痛死亡终无已时。林薇在颍川,救治乡邻,传播防疫之法,编着启蒙医书,亦是为从细微处着手,减少生灵涂炭,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的话语,既表明了愿意在医术层面提供帮助的开放态度,也委婉而坚定地划出了自己的界限——我愿以医术惠及众人,但我的立场是超越阵营的“医者”,而非依附于某一势力的“工具”,我更希望从根源上减少伤亡,而非仅仅服务于无休止的征伐。
曹操眼中精光爆闪,紧紧盯着林薇,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浓,却并未如常人预料般勃然作色。他非但没有斥责林薇的“不识抬举”,反而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一种引为同道的热烈:
“先生此言,振聋发聩,深得我心!战火之源,确该断绝!然则,先生请看这天下——”他霍然起身,手臂一挥,指向身后那巨大的舆图,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席卷天下的气势,“群雄割据,贼寇蜂起,法令不行,纲常沦丧!黎民百姓,倒悬于水火!操虽不才,亦常中夜抚膺,思靖难安民,重振朝纲!”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林薇:“然,欲止天下干戈,拯万民于倒悬,有时非凭仁德空谈、怀柔姑息所能济事!需有雷霆万钧之力,扫平奸凶!需有快刀利剑之锋,斩断乱麻!此正所谓,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唯有先平定这汹汹乱世,方能真正布施仁政,普惠苍生!”
他的话语如同战鼓擂响,在书房内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与近乎残酷的决断力:“先生之医术,活人于战后,保全伤残,乃是小慈悲,活一人、十人、百人。然若辅我强兵,减少将士伤亡,使我吊民伐罪之师能更快荡平寇乱,终结这数十年之纷争,还天下以太平秩序,届时活人何止千万?此乃大慈悲,活天下人也!先生之仁心,岂不正是为此大慈悲而生?”
这番言论,格局宏大,气势磅礴,将林薇的医术完全纳入了他那“终结乱世、再造太平”的宏大叙事之中,赋予了其前所未有的战略价值和道德高度。这是一种极高明的捆绑与说服。
林薇心中震撼,曹操的视野、雄心和辩才,确实远超常人。她沉默了片刻,并非无言以对,而是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冲击和话语陷阱。良久,她方抬起眼帘,目光清亮如雪,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曹操耳中:
“曹公之志,吞吐天地,林薇一介女流,唯有敬佩。然,医者之手,可缝合血肉,可祛除病邪,却终非执掌刀兵、裁决生死之器。曹公欲行大慈悲,乃政治之宏图;林薇谨守小慈悲,是医者之本分。道虽不同,或可并行不悖。林薇所能承诺者,唯有立足本职,竭尽所能,救治眼前之每一个伤患,无论其来自何方,身份若何。至于天下大势,征伐之道,非林薇所能置喙,亦非林薇所愿涉足。”
曹操紧紧盯着她,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审视,他并没有立刻回应,书房内陷入一种微妙而紧张的寂静。
良久,曹操忽然再次大笑起来,这一次的笑声少了几分之前的张扬,多了几分深沉与意味不明:“好!好!好一个‘道虽不同,或可并行不悖’!好一个‘立足本职’!林先生,汝真乃非常之人也!操,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踱步回到案后坐下,目光恢复了之前的从容,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先生志虑之洁,操已深知。强扭之瓜不甜,操亦非强人所难之辈。既然先生愿以医术普惠众生,操又岂会阻挠?先生在鄄城期间,尽可随意行走,察观民生。若见有可施援手之处,或有何需州府配合之事,尽管直言。荀文若、程仲德等人,于民政医药亦有所涉猎,先生可与之多多交流。”
他展现出了枭雄难得的宽容与耐心,仿佛真的只是请一位有独特见解的学者来交流参观。
“多谢曹公体谅。”林薇起身,敛衽一礼。
离开那间充满了无形压力的书房,走出森严的州牧府,坐回微微晃动的马车中,林薇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马车碾过鄄城积雪的街道,返回馆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