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劭那句“殊为难得”的评价,如同在已然波澜起伏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息。阁内众人的目光汇聚在林薇身上,先前因她性别、年龄乃至来历不明的种种疑虑,此刻大多被这来自许子将的肯定与先前那实实在在的救人之举所冲散。一种混杂着敬佩、好奇与重新评估的复杂情绪,在士林清流之间无声地蔓延。
月旦评还在继续。然而,经过林薇救人与郭嘉发问这两番插曲,后续的品评似乎都显得有些平淡乏味。几位被点到名的士子,无论是献上精心准备的文章,还是期待许劭对其经学见解的点评,都难以再掀起之前那般热烈的关注。众人的心思,似乎还停留在那惊心动魄的急救场面与那番关于医道、乃至暗含治道的精彩对答之中。
许劭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气氛变化,他并未延长品评的时间,在对最后几位士子做了简洁却依旧犀利的点评后,便环视全场,准备为此次月旦评作结。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的荀衍却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子将先生,诸位高贤。今日之会,可谓异彩纷呈。尤其林先生展露仁心妙术,更让我等见识到,济世之道,并非仅存于经史子集,亦在方技之间。”他略一停顿,目光转向林薇,“林先生于外伤疫病防治之道,见解精深,更有实践之功。衍冒昧,敢请子将先生,可否就此,再赐高论,以启我等愚钝?”
荀衍此言,看似是请许劭评论林薇的医术,实则是要将林薇及其所代表的“实用之学”在月旦评这个最高舞台上,再推一步。这是颍川荀氏在明确展示其对林薇的支持,也是展示荀家在颍川的话语权。
荀彧坐在一旁,神色平静,显然对此乐见其成。荀谌则目光微闪,并未反对。
许劭闻言,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林薇身上,沉吟片刻。阁内刚刚有所松弛的气氛,又因荀衍这番话而重新紧绷起来。所有人都想知道,许劭会如何评价这个今日已带来太多惊讶的女子。
“休若先生所言甚是。”许劭缓缓开口,声音沉浑,“医者,圣人所以存人性命,解其疾苦也。其道至微,其责至重。”他先定下了基调,将医术提升到“圣人之道”的高度。
“今日观林先生之术,”他继续道,语速不快,每个字都仿佛经过锤炼,“其技,精准果断,迥异常流;其理,清淅透彻,能发前人所未发。尤难得者,是其仁心为核,践履为用。非止于悬壶乡野,更能着眼军国大事,思虑伤亡防疫,此乃‘仁术’与‘器用’之结合,已非寻常医工可比。”
他略微停顿,让众人消化这番话,然后给出了最终的、也是月旦评最内核的“品题”:
“老夫观人多年,林先生之风,可谓——‘怀仁抱术,器识宏深’。”
“怀仁抱术,器识宏深”!
这八个字一出,阁内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片难以抑制的低呼!
这评价太高了!“怀仁抱术”是对其医术与医德的精准概括,而“器识宏深”则更是超脱了医术本身,指向了其人的格局、见识与器量!这已不仅仅是称赞一个良医,几乎是将她放在了与那些能够经世济国的才士同等的高度来期许!在极其看重人物品题的汉末,能得到许劭如此评语,林薇之名,必将随着月旦评的传播而响彻士林!
林薇心中亦是一震。她虽不十分了解这八个字在此时此地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从周遭剧烈的反应和荀氏兄弟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来看,也知这绝非寻常赞誉。她再次起身,向着许劭方向,深深一揖:“许公厚誉,林薇愧不敢当,唯有铭记于心,抵砺前行。”
许劭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月旦评至此,正式落下帷幕。
云板再响三声,宣告结束。士子们纷纷起身,但大多数人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林薇所在的方向,更有不少人开始向荀衍、荀彧兄弟靠拢,显然是想通过他们结识这位新晋的、被许子将高度评价的“林先生”。
荀衍、荀彧从容应对,既不失礼数,也巧妙地维护着林薇,并未让她立刻陷入应酬的旋涡。
而角落里的郭嘉,此时也已站起身。他并未象其他人那样涌向前方,只是隔着攒动的人头,远远地望了林薇一眼,嘴角依旧噙着那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随即一甩那略显褶皱的衣袖,转身便随着人流,悠悠然地向外走去,仿佛刚才那番引人注目的交锋从未发生。
“奉孝!”与他同来的长者试图唤他,郭嘉却只是背对着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陈到护在林薇身侧,低声道:“姑娘,那人走了。”
林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郭嘉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这个言行奇特、思维敏锐的年轻人,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但此刻也无暇细想。
在荀彧的安排下,他们依旧从侧面的角门悄然离开,避开了正门处拥挤的人潮和无数想要一睹“林先生”风采或攀谈的人群。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虽然依旧沉默,但那份紧绷的压力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一丝隐约的、对未来变化的预期。
“许子将‘怀仁抱术,器识宏深’八字评语,”荀彧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足以令先生之名,旬日之间传遍中原。此后,恐再无宵小敢以寻常女医视之。当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郑重,“随之而来的,也必有更多的关注,乃至……招揽与纷扰。先生需有准备。”
林薇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笼罩在暮色中的颍阴城郭,轻轻点头:“我明白。名利如潮水,能载舟,亦能复舟。林薇所求,不过一方清净之地,行医救人,传续所学。至于其他,非我所愿,亦非我所长。”
荀彧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暗叹。能在如此盛誉之下保持这般清醒,实属难得。他缓声道:“先生志洁,彧佩服。颍川之地,荀氏尚能护得先生周全。先生但有所需,或遇难处,尽可直言。”
“多谢文若先生。”林薇真诚道谢。她知道,若无荀氏引荐与支持,她绝无可能如此顺利地登上月旦评的舞台,并获得如此高的起点。
马车回到城外小院时,天色已完全暗下。小院内却灯火通明,王婶和小蝶早已焦急地等侯在门口。见到马车回来,小蝶立刻扑了上来:“阿姊!你回来了!”她虽不知月旦评具体情形,但见林薇安然归来,陈到神色亦算平和,便知一切顺利。
王婶也迭声问道:“姑娘,可还顺利?没人为难你吧?”
林薇落车,摸了摸小蝶的头,对王婶笑了笑:“一切安好,让你们担心了。”
进入屋内,简单的饭菜早已备好。围坐在熟悉的桌旁,听着小蝶叽叽喳喳说着白日里村里孩童来寻她玩耍的趣事,感受着这平凡而温暖的烟火气息,林薇那颗在月旦评上始终高悬着的心,才真正地落回了实处。
接下来的几日,“清墨医馆”门前虽因地处乡野而未出现士子云集的景象,但前来求医问药的人,无论是数量还是身份,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除了周边乡邻,更多了许多从城中乃至邻郡慕名而来的士人眷属、富商豪强,所患之症也愈发疑难复杂。甚至有人并非求医,而是带着礼物,言辞恳切地希望“聘请”林薇为家族“供奉医者”,或想将子弟送来“拜师学艺”。
林薇一一耐心应对。对于求医者,她依旧秉持原则,尽心诊治。对于招揽与拜师,她则谨慎措辞,婉言谢绝,只言自身学浅,尚需精进,且医寓初立,事务繁忙,暂无馀力。
陈到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他不仅要防范可能存在的恶意,还要甄别那些怀着各种目的接近的人群。
这一日,荀府派人送来了一封请柬,是荀衍邀请林薇过府一叙,言明只是家宴,并无外人。林薇心知,这是月旦评后,荀氏要与她进行更深入沟通的信号。
她带着陈到如期赴约。荀府宴上,果然只有荀衍、荀彧、荀谌兄弟三人作陪,气氛比月旦评前那日更为融洽。席间,荀衍再次肯定了林薇在月旦评上的表现,并隐晦地提及,已有来自冀州、兖州等方面的人,通过不同渠道向荀氏打听林薇的情况。
“先生如今已是树大招风。”荀衍捻须道,“颍川虽安,然天下汹汹。先生日后行止,还需仔细斟酌。”
林薇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医术,尤其是展现出的在外伤方面的能力,已然成了乱世中各方势力都渴望拥有的重要资源。
“休若公提醒的是。”林薇沉吟道,“妾身目前,仍愿暂居颍川,精研医术,救治此地百姓。至于远方……非不愿,实乃力有未逮,且需机缘。”
她没有把话说死,但也明确表达了不会轻易离开颍川,依附某一方势力的态度。
荀彧闻言,微笑道:“先生能持守本心,甚好。颍川文教之地,正需先生这般人物,以医术滋养一方水土。”
宴罢归家,已是星斗满天。林薇独立院中,望着浩瀚的苍穹。月旦评的喧嚣已然过去,但它所带来的影响,正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波纹,才刚刚开始向更远处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