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城解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青州,乃至更远的中原腹地。
孔融亲自出城,将刘备、赵云一行人迎入城中。这位名满天下的北海相,此刻虽面带疲惫,衣冠略显凌乱,但那份属于士林领袖的清雅气度仍在。他紧握着刘备的手,言辞恳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玄德公高义,子龙将军神勇,关、张二位将军虎威,若非诸位仗义来援,北海生灵涂炭,融亦无颜见天下士人矣!”他又特意转向林薇,郑重长揖:“林先生妙手仁心,活我军民无数,融代北海上下,拜谢先生救命之恩!”
林薇依旧是那副平静模样,敛衽还礼:“孔北海言重了,医者本分,不敢当此大礼。”她并不习惯这等场面,更不愿居功,目光下意识地查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见他正与关羽、张飞站在一旁,低声交谈,似是安排布防事宜,并未留意这边。
孔融在府衙设下宴席,虽在战后物资匮乏之际,也已尽力筹措,以示酬谢。席间,觥筹交错,气氛却微妙。孔融门下宾客、北海幸存的官吏将领,对刘备一行人自是感激,但目光扫过赵云及其麾下幽州骑兵时,难免带上一丝审视与复杂。公孙瓒与刘虞不睦,甚至隐隐有对抗朝廷之势,这在高层已非秘密。赵云身为公孙瓒麾下大将,此番越境来援,其背后意味,耐人寻味。
刘备应对得体,言辞间只谈救援之谊,匡扶汉室之志,绝口不提幽州内部是非。他仁厚之名不虚,举止坦荡,很快赢得了在座大多数人的好感。关羽默然饮酒,偶一开口,必中肯綮,令人不敢小觑。张飞虽不耐这些虚礼,但在刘备眼神示意下,倒也勉强按捺,只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与身旁几个北海武将倒是颇为投契。
赵云坐于席间,身姿笔挺,神情冷峻。他本不喜这等应酬,更多是出于礼节。他能感受到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心中明了,自己与这支队伍,在北海之事已了后,便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外人”。公孙瓒与刘虞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他身处其中,早已感到步履维艰。此次奉命(亦是他自己争取)离开幽州,虽是救援,也未尝没有暂避旋涡之意。然而,易京的阴影,主公那猜忌的目光,真的能就此摆脱吗?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坐在女眷席末位、安静用餐的林薇,心中那份因她而起的牵挂与决断,愈发清淅。
林薇确实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本就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身份特殊,孔融能邀她入席已是极大尊重。她乐得清静,慢慢吃着东西,耳中听着席间或真诚或客套的言语,心中却在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北海之围已解,按公孙瓒手令,她似乎该随赵云返回易京了。但……回去?回到那个看似安稳、实为囚笼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云纹木符,那是赵云给她的河间退路,虽未成行,却代表了他为她谋求出路的决心。如今形势有变,这条退路,是否还有可能?
宴席散后,刘备被孔融留下密谈,似是商议北海后续防务及如何应对可能卷土重来的黄巾。关羽、张飞自去军营巡视。赵云则以整顿军务为由,婉拒了孔融安排的馆驿,依旧回到城外自家军营驻扎。
林薇也婉言谢绝了孔融安排她在城内官舍居住的好意,带着小蝶和王婶,回到了城外那个已然运作熟练的伤兵救治点。这里还有许多伤患需要持续照料,离不开她。
夜色下的军营,比城内更让她感到自在。篝火点点,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规律而安心。
她正在灯下检查一个重伤士卒的伤口恢复情况,帐外传来陈到的声音:“清墨姑娘,赵将军来了。”
林薇放下手中药匙,直起身。赵云已掀帘而入。他已卸去甲胄,换上了一身深色常服,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水汽,似是刚洗漱过,发梢还微湿。他眉宇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但眼神在看到她时,柔和了些许。
“这么晚,还未休息?”赵云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正在照看的伤兵身上。那士卒见到赵云,激动地想挣扎起身,被赵云以手势温和制止。
“他的伤口深,恐有变化,需多看顾几次。”林薇解释道,顺手为那士卒掖了掖被角,“将军不也尚未安歇?”
赵云沉默了一下,挥挥手,陈到会意,悄然退至帐外守护。
“我军……不日即将拔营。”赵云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淅,“孔北海已无恙,青州黄巾经此一败,短期内难以再成大患。主公手令,是解北海之围后,便……”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林薇的心微微一沉。该来的,终究要来。她抬起头,看向他:“将军是准备……返回易京?”
赵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与她在灯下交汇,深邃如同夜潭。“清墨,”他唤了她的字,声音更沉了几分,“易京局势,你已知晓。主公他……”他似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并非明主。且其性多疑,你此番随我出来,虽奉军令,但以他之心性,只怕……”
只怕回去之后,再难有离开之日。甚至,会因为此次“外放”而引来更多的猜忌与控制。这话他没有明说,但林薇瞬间就懂了。她想起公孙瓒那冰冷审视的目光,想起那日将军府上近乎撕破脸的逼迫,背脊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那将军之意是……”林薇的心跳有些快,她隐隐猜到了什么。
赵云向前一步,靠得更近了些,篝火的光芒通过帐篷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玄德公仁德宽厚,有匡扶天下之志,关、张二位亦是当世虎臣,值得托付。”他缓缓道,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我观他对你极为敬重,你若愿留下,他必以上宾之礼相待,绝无易京之困。”
他是在为她安排新的出路!以刘备的仁厚,确实比回到公孙瓒麾下更有利于她自由行医,施展抱负。
“那你呢?”林薇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不留下吗?”问出这句话,她的脸颊微微发热,好在帐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赵云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有挣扎,有无奈,更有一种深沉如海的情愫。良久,他才低声道:“云……尚不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公孙将军于云,终究有知遇之恩。虽理念相左,然此刻弃之而去,非义士所为。且……我若留下,恐为玄德公招祸。”公孙瓒的脾气,绝不会容忍麾下大将,尤其是赵云这般人物,转投他人。
帐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伤兵偶尔发出的微弱呻吟和灯花爆开的噼啪声。一种无形的、沉重而黏稠的氛围弥漫开来,夹杂着即将分离的怅惘与彼此心知却难以言明的情愫。
他不能留下,却为她铺好了留下的路。
“我……”林薇张了张嘴,心中乱成一团。理智告诉她,赵云的建议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依附刘备,既能摆脱公孙瓒的控制,又能继续行医济世。但情感上……想到要与他分离,可能从此天各一方,在这乱世之中再难相见,一股尖锐的不舍与疼痛便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想起他递来的温热的皮囊,想起他雨中推车时染泥的战袍,想起他出征前那声低沉的“自己当心”,想起晨曦中他归来时那句“辛苦了”……不知不觉间,这个沉默坚毅的男子,已在她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此事不急,你……可慢慢思量。”赵云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变幻,以为她是在权衡利弊,心中虽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却也不愿逼迫于她。他知道她素来有主见,乱世之中,选择依附何人,关乎生死前程,容不得半点草率。
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即便留下,玄德公如今势力尚微,根基未稳,青州亦非久安之地。你行医救人,也需有得力之人护卫周全。陈到……”他顿了顿,“他为人沉稳忠勇,武艺不俗,且对你十分信服。我意,让他留下,护卫你左右,你可愿意?”
这才是他今夜来的主要目的之一。不仅为她谋划前路,更为她安排好了护身之刃。陈到是他最信任的部下之一,有陈到在,他才能稍微安心。
林薇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在那片看似平静的墨色之下,她看到了深藏的关切、不舍与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她忽然明白了,他早已为她考虑好了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无法陪伴的遗撼。
一股热流涌上眼框,她迅速低下头,借着整理药材的动作掩饰瞬间失控的情绪。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银针,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陈曲长……很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多谢将军……为我思虑周全。”
她没有直接回答是否留下,但接受了陈到的护卫,已然是一种默许。
赵云看着她低垂的头顶和微微颤斗的指尖,心中那片坚冰仿佛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又酸又涩,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慰借。他知道,她懂了。
“如此便好。”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拔营之前,我会再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烙印在心底,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帐帘落下,隔绝了他挺拔的背影,也仿佛将帐篷内的暖意带走了几分。
林薇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贴身佩戴的、已被她体温焐热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