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易京东门外,一支三千馀人的队伍肃然列阵。旌旗在初夏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其中“赵”、“刘”二字大旗尤为醒目。兵士们默然整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肃杀之气。
林薇站在一辆临时调配来的辎重车旁,最后检查着捆扎牢固的药箱和行囊。她已换上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青色胡服式样的衣裤,长发紧紧束在脑后,以布巾包裹,额前碎发被晨露微微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王婶牵着小蝶,安静地站在她身侧,小丫头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军队和高大的战马,既有些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张望。
赵云银甲白袍,正与刘备并辔立于军前,低声商议着最后的行军细节。阳光洒在他挺拔的身姿和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后方的辎重队伍,在林薇身上短暂停留,确认她已准备妥当,便又迅速移开,恢复了一军主将的沉毅。
刘备今日亦是一身戎装,虽不及赵云那般夺目,但眉宇间的仁厚气度与隐隐的英气,让他在这军阵之中丝毫不显逊色。他身侧的关羽,微阖丹凤眼,手抚长髯,恍若入定,唯有那柄倒提的青龙偃月刀寒光流转。张飞则显得有些不耐,骑着乌骓马在阵前来回小范围踱步,豹眼圆睁,打量着麾下儿郎,偶尔粗声催促动作稍慢的士卒。
“时辰已到,出发!”赵云清朗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他银枪前指,动作干净利落。
“出发!”命令被层层传递下去,庞大的队伍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开始向着南方移动。
林薇在王婶的搀扶下,登上了辎重车。车子随着队伍的行进轻轻摇晃,碾过布满车辙的官道,发出吱呀的声响。她回头望去,易京城那高大的城墙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最终被地平线吞没。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未来的迷茫,有脱离樊笼的轻快,更有对身旁不远处那个白色身影难以言喻的依赖。
此行南下青州,路途遥远,且要穿过黄巾馀党尚在活动的局域,绝非坦途。
起初几日,行军还算顺利。赵云治军严谨,队伍行进有序,斥候前出侦察,警戒森严。白日赶路,傍晚择地扎营,一切井井有条。林薇被安排在队伍中段,与一些文吏、匠人以及刘备军中少量眷属同行,相对安全。陈到奉赵云之命,率领二十名精锐,专门负责护卫林薇车驾左右。
陈到话不多,面容刚毅,行事却极为细致。每次扎营,他必先亲自勘察林薇帐篷周围的环境,安排岗哨;途中休息,他会默不作声地递来清水和干粮;遇到道路颠簸难行,他会提前提醒,甚至下马帮忙稳住车辆。他的存在,如同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屏障。
这日午后,队伍在一处林荫旁歇脚。林薇落车活动有些僵硬的腿脚,小蝶也跟着跑跳。她看到陈到正在不远处检查马匹蹄铁,便走了过去。
“陈曲长,一路有劳了。”林薇轻声道。
陈到闻声转身,抱拳行礼,语气依旧简洁:“分内之事,先生不必客气。”经过易京共事,他对林薇的敬佩早已深植于心,护卫之责更是竭尽全力。
“我看你甲胄肩带似乎有些磨损,若不介意,稍后可取来与我,我这里有鞣制过的皮料,可以加固一下。”林薇指了指车上的小药箱,里面也备有一些修补用具。医者本能,让她习惯于观察细节,防患于未然。
陈到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带,确实有些毛边。他没想到林薇观察如此细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但仍是摇头:“不敢劳烦先生,些许磨损,末将自己处理即可。”
“举手之劳。”林薇笑了笑,“行军在外,甲胄稳固关乎性命,不必推辞。”
陈到尤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那……多谢先生。”这份不经意的关怀,让他冷硬的心肠也感到一丝暖意。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是派出的斥候回来了。斥候直奔赵云和刘备所在之处,低声禀报着什么。很快,赵云和刘备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片刻后,赵云传令,召集关羽、张飞以及几名中级将校议事。林薇隐约听到“前方发现流寇踪迹”、“人数不详”、“恐有埋伏”等字眼,心中不由一紧。
议事后,队伍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警剔。赵云下令加快行进速度,同时派出更多斥候,扩大搜索范围。张飞主动请缨,率领一队骑兵前出警戒,他那粗豪的嗓音此刻听来却让人莫名安心:“大哥、赵将军放心!有俺老张在,管他什么流寇土匪,统统叫他变作枪下亡魂!”
关羽依旧沉默,但已提刀上马,丹凤眼中寒光微露,显然也已进入临战状态。
刘备则来到中军,温言安抚有些骚动的文吏和眷属:“诸位不必惊慌,子龙将军与吾二弟、三弟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些许毛贼,不足为虑。大家紧跟队伍,勿要慌乱。”他语气平和,神态从容,仿佛只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这份镇定很快感染了众人。
林薇看着刘备处变不惊的气度,心中暗赞,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能在乱世中赢得如此声望,自有其过人之处。
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靠山丘、旁有水源的地方扎营。营寨立起,篝火点点,巡逻的兵士脚步声沉稳,给不安的夜晚带来些许安全感。
林薇正在自己的小帐篷里整理白日因颠簸而有些凌乱的药材,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清墨姑娘。”是赵云的声音。
林薇掀开帐帘。赵云站在暮色中,已卸去了白日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轻便的皮甲,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他手中提着一个小皮囊。
“赵将军。”林薇侧身,“可是有事?”
“无事。”赵云将皮囊递过来,“今日行军急促,恐你们未能好好用饭。这是刚猎到的几只野兔,烤熟了些,你们且垫一垫。”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林薇略显苍白的脸,“另外,前方情势未明,今夜若闻任何异动,切记留在帐内,陈到会在外守护。”
他的关心一如既往的含蓄而实际。林薇接过尚有馀温的皮囊,心中微暖:“多谢将军。”
赵云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
“将军亦是。”林薇点头。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地补充了一句:“……自己当心。”
林薇握着温热的皮囊,看着他融入夜色的背影,心头那根细微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夜色渐深,营火噼啪作响。除了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马嘶,四野一片寂静。林薇却有些难以入眠,小蝶依偎在她身边,睡得正熟。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嚣,夹杂着兵刃交击之声和呐喊!
林薇瞬间清醒,心脏猛地收紧。她立刻坐起身,将小蝶护在怀里,侧耳倾听。外面的骚动似乎来自营寨外围,并不算特别激烈,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淅。
帐外传来陈到沉稳的声音:“先生勿惊,是小股流寇袭扰,已被巡哨发现,赵将军和张将军已前去处置。”
他的声音如同定心石,让林薇稍稍松了口气。她听到马蹄声如雷鸣般从营中驰出,那是赵云和张飞带领骑兵出击了。喊杀声很快变得零星,继而彻底平息下去。
整个过程,不过一刻钟。
又过了一会儿,马蹄声返回,营地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第二天清晨,队伍照常拔营出发。经过昨夜遇袭的地方,林薇看到地上留下了几摊暗红色的血迹和些许散乱的脚印,除此之外,并无太多战斗痕迹。流寇显然不堪一击。
张飞骑在乌骓马上,声若洪钟地对着麾下儿郎吹嘘:“嘿!那些个毛贼,还不够俺老张热身的!要不是跑得快,全给他们捅个透心凉!”他挥舞着丈八蛇矛,得意洋洋。
关羽在一旁淡淡开口:“三弟,戒骄。匪类乌合之众,胜之不武。”话虽如此,他看向张飞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刘备则笑着摇头,对赵云道:“翼德就是这般性子,让子龙见笑了。”
赵云微微一笑:“翼德将军勇猛过人,乃我军之福。”他目光扫过队伍,确认一切正常,随即下令继续前进。
经过昨夜小小的风波,林薇对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有赵云、关羽、张飞这等绝世猛将在,寻常流寇确实难以构成威胁。她心中那份因乱世而生的不安,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接下来的路程,虽然依旧艰苦,但并未再遇到大的波折。林薇逐渐适应了行军的节奏。她会在途中留意路边的草药,偶尔停下来快速采集一些;休息时,也会主动为一些在行军中出现小伤小病的兵士处理一下。她的冷静、专业和那份不分尊卑一视同仁的仁心,渐渐赢得了更多兵士的尊敬。连最初对她女子身份和医术能力可能心存疑虑的关羽,在亲眼看到她利落地为一个中了暑毒、上吐下泻的士卒施针用药,迅速缓解其痛苦后,冷峻的脸上也掠过一丝讶异与认可。
而林薇与赵云之间,那种默契似乎也在潜移默化中加深。他依旧忙于军务,与她交谈不多,但总会留意到她细微的须求。比如,在她采集草药时,会默许队伍稍作停顿;在她需要热水调配药剂时,总会有人及时送来;夜里扎营,她帐篷周围的地面总会被打理得格外平整些。
一次途中骤雨,道路泥泞不堪,林薇的辎重车一度陷入泥坑。赵云正指挥前军,闻讯立刻策马赶来,他并未多言,只是下马与兵士一同奋力推车。泥水溅在他染满风霜的白色战袍下摆,他也毫不在意。当车辆终于被推出泥坑时,他抬头,与车上林薇感激的目光相遇,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他抬手随意抹去,只对她微微颔首,便又翻身上马,赶回前军。
没有言语,行动却胜过千言万语。
陈到依旧尽职地护卫在侧,他的沉默与可靠,让林薇感到安心。她有时会与他聊几句,多是关于沿途风物或军中见闻,陈到话虽少,但回答清淅,偶尔也会流露出对赵云近乎崇拜的忠诚。林薇知道,这是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伙伴。
这一日,队伍终于进入了青州地界。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荒凉,时而可见被焚毁的村落废墟,田地荒芜,杳无人烟,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焦灼与绝望的气息。
“前面就是北海郡了。”刘备望着远方,语气沉重,“看此情形,管亥贼众为祸不浅。”
关羽眯起丹凤眼,冷然道:“祸国殃民,其罪当诛。”
张飞怒道:“待俺杀到城下,定要那管亥小儿好看!”
赵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亮银枪,眼神锐利地扫过沿途的惨状,眉宇间凝聚着凛冽的杀意与对百姓苦难的恻隐。
林薇看着车外的满目疮痍,心情也愈发沉重。她知道,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到了。她摸了摸怀中那枚贴身佩戴的白玉佩,又看了看身旁药箱里那些准备好的药材和器械。
救死扶伤,是她的战场。
队伍在沉默中加速前行,直指那座被战火与绝望笼罩的北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