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赠予的绢布和钱财,如同在干涸龟裂的池塘里注入了一股活水,让林薇和小蝶的境遇得到了切实的、肉眼可见的改善。王婶手脚麻利,不过两日功夫,就用那质地细密的青绢为林薇和小蝶各做了一身合体的新衣,虽仍是朴素无华的样式,但浆洗得挺括,穿在身上,总算彻底褪去了流民的狼狈,多了些许难言的体面与沉静气度。林薇将剩馀的铜钱仔细收好,这些是她和小蝶未来安身立命的微薄资本,每一枚都需精打细算。
安平镇休整的这几日,表面看似平静,暗地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与恐慌在悄然蔓延,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随时可能冲破地表。市集上的粮价似乎又悄悄攀高了些,往来的行商脸上少了之前的从容,多了几分匆忙与惊疑,交头接耳间,眼神闪铄。连客栈里南来北往的闲谈,也渐渐被一些模糊却足够惊人的消息所取代,压低的嗓音里透着山雨欲来的不安。
苏老先生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眼神悲凉而无奈。张头领则更加频繁地检查武器、清点物资,督促护卫加强警戒,眉宇间的忧色挥之不去。
这日清晨,队伍正准备按照原计划再次启程北上。骡马已经套好,行李也已装车,众人默默聚集在客栈门口,气氛压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不好了!邺城……邺城变天了!”
众人皆是一惊,围拢过来。
那骑士喘着粗气:“袁本初……他从渤海起兵,联合诸将,如今已兵临邺城!韩馥……韩使君他……他顶不住压力,已经……已经让出冀州牧之位,归附袁绍了!”
“消息……确切吗?”苏老先生声音干涩,扶着车辕的手微微颤斗。
“千真万确!如今邺城已是袁公治下,檄文怕是不日就要传遍各郡!各地官员都在观望,人心惶惶!听说……听说袁公大军所到之处,征发粮草,收编郡兵,有不从者……”骑士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血腥味,已然弥漫开来。
刹那间,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炸开。人们面面相觑,脸上血色尽褪。冀州易主,意味着原有的秩序和庇护瞬间崩塌,未来的道路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袁绍名声虽大,但其手段如何,对普通商旅、流民是何态度,皆是未知之数。更何况,权力交接之际,往往是最混乱、最危险的时期!
张头领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车板上,脸色铁青。他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众人,又看向脸色苍白的苏老先生,嘶声道:“先生!北上之路,必经魏郡、巨鹿,如今皆在袁绍兵锋之下!我们这点人手财物,在他们眼中与肥羊何异?若是被当作奸细或趁机劫掠……”
苏老先生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绝:“不能北上!至少现在不能!”他猛地展开随身携带的、绘制简陋的地图,手指颤斗着,最终重重地点在西北方向,“向北!不去冀州腹地了!改道,进入常山国、中山国地界,那边山峦起伏,或许……或许能暂避兵锋,寻机再作打算!或者,穿过蒙特内哥罗,往并州方向碰碰运气!”
“好!就依先生之言,即刻改道!”张头领不再尤豫,嘶哑着喉咙下令。
命令下达,队伍顿时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忙乱和恐慌。原本的计划被彻底打乱,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眼前危机的感知,驱使着人们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收拾行装,车队在一片嘈杂和哭喊声中,匆匆驶离了安平镇,拐上了向西北方向的崎岖岔路。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茫然与惊惧,仿佛身后的追兵随时会掩杀而来。
林薇紧紧拉着小蝶的手,随着人流跟跄前行。她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安平镇,心中一片冰凉。
仅仅改道半日,林薇就深切感受到了“乱世”二字的真实重量。
官道不再安全,甚至可以说危机四伏。溃散的韩馥部兵勇、嗅到权力真空机会而啸聚山林的匪徒、以及更多被战乱和恐慌驱赶出来的、眼神绝望而疯狂的流民,如同蝗虫般出现在道路上。他们这支带着粮食和财物的小小商队,在这些人眼中,无异于行走的肥美羔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第一次袭击发生在午后,来自一小股大约十馀人的、丢盔弃甲的溃兵。他们衣衫不整,手持残破的兵器,眼神凶狠而涣散,如同饿狼般盯上了车队,试图抢夺车上的粮食和任何值钱的东西。
“结阵!护卫上前!保护车辆!”张头领声嘶力竭地大吼,猛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脸上那道新添的刀疤因愤怒而显得更加狰狞。商队的护卫们虽然紧张得手心冒汗,但经过上次遇袭和林薇的救治,士气尚存,依令迅速结成了简陋的防御圆阵,将骡车和妇孺护在中间。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激烈,毫无预兆。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声嘶力竭的呐喊、受伤者的惨叫声瞬间打破了荒野的死寂。林薇将小蝶紧紧护在马车车轮旁,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手中紧紧握着那柄用布缠裹的砍柴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她看到一名年轻的护卫被溃兵砍中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甲;也看到张头领勇猛无比,如同暴怒的雄狮,一刀精准地劈翻了一个试图爬上车的溃兵,温热的血液溅出老远。
混乱中,一个眼神淫邪的溃兵似乎看出林薇是女子,且衣着相对干净,以为软弱可欺,狞笑着避开正面交战,从侧翼朝她和小蝶藏身之处冲来。林薇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和不适。在那溃兵肮脏的手即将抓住她骼膊的瞬间,她猛地侧身躲过,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缠着布的砍柴刀朝着对方毫无防护的手臂狠狠劈砍下去!
“噗嗤!”一声闷响,并不锋利的锈刀依靠她的狠劲和角度,竟也砍入了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布条。那溃兵吃痛,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惨嚎,惊愕地看着这个出手如此狠辣果决的女子。
林薇趁机用尽力气一脚踹在他膝弯脆弱处,将他踹得跟跄倒地,然后拉起吓呆了、小脸煞白的小蝶,迅速躲到了马车另一侧更加拥挤的人群中。她握着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过度紧张和用力后的生理反应,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伤人。
这场小规模的冲突最终以溃兵丢下几具尸体和抢到的少许粮食仓皇逃窜告终。商队这边,又有两人受了轻伤,一人被长矛刺中腹部,伤势严重。
来不及喘息,甚至来不及后怕,林薇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投入到救治工作中。清创、包扎,检查伤情,动作麻利而专注,仿佛刚才那个挥刀砍人的人不是自己。张头领一边指挥着清理战场、加强警戒,一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裙摆上沾染的、不知是敌人还是伤员溅上的血迹,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惊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这个女子,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和……不简单。
接下来的路程,仿佛行走在炼狱的边缘,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他们遭遇了不止一波溃兵和匪徒的骚扰,规模或大或小。有时是明刀明枪的抢劫,有时是夜间鬼鬼祟祟的偷窃,有时甚至是冷箭从路旁的树林中射出。队伍里的护卫伤亡渐增,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粮食和饮水在一次次冲突和加速赶路中快速消耗,原本还算充足的口粮开始被严格配给,清水也变得金贵。
更可怕的是,他们开始在路上亲眼看到大规模军队调动的痕迹!飘扬的“袁”字帅旗和精锐的、甲胄鲜明的骑兵队伍,带着滚滚烟尘,如同钢铁洪流般从官道上呼啸而过,方向直指南方那些尚未完全臣服的郡县。那肃杀的气势,那冷漠的、视万物为刍狗的眼神,让张头领每次都要立刻下令队伍远远避让到道路旁的泥泞或草丛中,低眉顺眼,摒息凝神,生怕引起任何注意。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如此具体。小蝶几乎不敢离开林薇身边半步,晚上睡觉也时常被噩梦惊醒,紧紧抓着林薇的衣角才能勉强入睡。林薇自己也是身心俱疲,如同被放在磨盘上反复碾压。她不仅要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生命危险,照顾备受惊吓的小蝶,还要在缺乏药材、甚至缺乏干净水源和布条的极端条件下,竭尽全力救治队伍中不断增加的伤员。她带来的那点药材早已耗尽,只能依靠沿途冒险采集的一些草药和越来越稀缺的清水。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眼窝深陷,嘴唇因干渴和疲惫而开裂,但那双眼睛却愈发沉静,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照着这个时代的全部残酷、荒诞与绝望。
她亲手为一个腹部被长矛刺穿、肠液外流、眼看活不成的年轻护卫合上不甘的双眼,感受着生命在她指尖流逝的、最后的温热与最终的冰冷;她也曾在一片混乱和箭矢横飞中,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匍匐着为一个被流矢射中胸膛的难民孩子压迫止血,尽管心里清楚,在这缺医少药、颠沛流离的环境下,那孩子生存的希望缈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这一日傍晚,队伍在一片稀疏的、枝叶落尽的树林旁勉强扎营。人人面带饥色,眼神空洞,士气低落到了谷底。干粮即将告罄,伤员在缺乏有效治疔下呻吟不止,而西北方向的路,在暮色中依旧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仿佛通向无尽的黑暗。
林薇靠坐在一棵虬结的老树下,小蝶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深深的疲惫。她望着天边那如血般凄艳的残阳,感受着怀中孩子微弱却顽强的体温,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迷茫和无力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