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临时营地紧紧包裹。两堆小小的篝火在黑暗中倔强地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周遭的寒意,也映照着围坐众人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魂未定。
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如同冰冷的刀子,在每个人心头又划开了一道口子。伤者的呻吟声断断续续,混杂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更添了几分凄惶与不安。张头领安排了人手在外围警戒,其馀人则抓紧这难得的喘息之机休息,恢复着几乎耗尽的体力,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压抑混合的气味。
林薇没有休息。她正跪坐在那名腹部受伤的年轻护卫身旁,借着篝火摇曳的光亮,仔细检查他的情况。跳跃的火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年轻人名叫陈五,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浅弱,额头上全是冰凉的冷汗,眼神涣散,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疼……冷……”他虚弱地呻吟着,嘴唇不住颤斗。
林薇轻轻掀开之前用干净布条做的、已被鲜血浸透的加压包扎,发现伤口边缘外翻,创面不小,虽然幸运地没有伤及主要脏器,但仍在缓慢地渗血。情况不容乐观。
“忍着点,”林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在这种慌乱的环境下,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定感,“血暂时止住了一些,但伤口必须尽快处理干净,不然溃烂发脓,神仙难救。”她这话既是说给陈五听,也是说给周围关注的人听。
她让之前帮忙按住伤口的妇人继续用烧开后又晾温的清水,小心擦拭陈五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垢,自己则站起身,走向那辆青篷骡车。
苏老先生正站在车旁,与张头领低声交谈着,两人脸色都异常凝重。看到林薇过来,他们停止了谈话,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
“林姑娘,陈五他……怎么样?”张头领语气急促,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陈五是他手下得力的年轻人。
“暂时无性命之忧,但伤口需要进一步清创缝合,否则感染风险极大。”林薇直言不讳,然后看向苏老先生,微微躬身,“老先生,我需要一些东西。高度酒,越烈越好。还有针,最好是新的,或者能用火灼烧消毒过的。线,要结实,最好是丝线或麻线,同样需要处理。另外,若有干净的棉花或最柔软的旧布,也请给我一些。”
她的话语清淅,要求明确,带着一种专业的气场,让苏老先生和张头领都怔了一下。这个年轻女子,在如此混乱危急、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思路竟然如此清淅,目标明确。
苏老先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深深看了林薇一眼,没有多问,只是对身旁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吩咐道:“去,将我那坛用来驱寒消毒的‘烧春’取来。再找找随行的针线筐,按林姑娘说的办,挑最结实的麻线。”
老仆应声而去,脚步匆忙。张头领看着林薇,眼神复杂,之前的轻视和怀疑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看到希望的急切。“林姑娘,你……当真能救他?”这话问出口,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
“尽我所能。”林薇没有打包票。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没有完善无菌条件的时代,任何开放性伤口感染都可能致命,她只能依靠最基础的原则和有限的条件。
很快,老仆取来了一个不大的酒坛,还有针线筐和一个装着些许干净、颜色发黄旧棉絮的小布包。林薇检查了一下,针是普通的缝衣铁针,线是粗麻线。她将针线在篝火上反复灼烧,直到针尖微微发红,然后用酒液仔细浸泡。接着,她又将烈酒倒入一个相对干净的陶碗,用来浸泡棉絮和擦洗自己的双手——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消毒的方法了。
准备妥当,她回到陈五身边。周围不少难民和护卫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好奇、怀疑,还有一丝微弱的希冀。篝火旁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声音和陈五压抑的喘息。
林薇深吸一口气,屏蔽掉周围的视线,将全部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伤者身上。她先用酒浸的棉絮,再次仔细清洗陈五的伤口。高度酒刺激伤口的剧痛让陈五忍不住惨叫出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额头青筋暴起。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林薇对旁边的两个护卫说道,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护卫连忙上前,死死按住陈五的肩膀和双腿。
林薇面色不变,动作更快。烈酒清洗完毕,她拿起那根灼烧冷却后又用酒浸过的针,穿上麻线。她的手指稳定得不象话,与刚才那个需要人搀扶的虚弱女子判若两人。
缝合,开始了。
篝火的光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映亮了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她的手指灵巧而精准,穿针、引线、穿透皮肤、打结……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奇异而沉稳的节奏感。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简陋的篝火旁、在众人注视下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而是在进行一项神圣而严谨的仪式。
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摒息凝神地看着,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用他们从未见过的方式,处理着狰狞可怖的伤口。那娴熟的手法,那冷静到近乎漠然的态度,深深震撼了他们。这绝非普通乡野郎中之技!
张头领看得目不转睛,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军中大夫处理伤口,无非是敷药包扎,何曾见过如此直接将皮肉像缝衣服一样缝合起来的?苏老先生捻着胡须,眼中异彩连连,若有所思。
小蝶也醒了过来,靠在一位好心的妇人怀里,睁大眼睛看着林薇忙碌的背影,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林薇心无旁骛。她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关系到一条人命。她尽可能减少对组织的损伤,确保缝合能有效闭合创面,又不过分影响血运。粗糙的麻线穿过皮肉时阻力很大,她需要更大的力气,但手依旧稳如磐石。当最后一针打完,用烧过的刀尖烫断线头,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
用酒再次擦拭伤口周围,敷上一点点路上采集、捣烂的、具有轻微消炎作用的车前草,然后用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软布重新包扎好。
“好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接下来是关键,伤口不能碰水,注意保暖,如果发热,就用温水擦拭身体。能否挺过去,看他的造化和他自己的命数了。”
按住陈五的护卫松开了手,看向林薇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充满了感激和敬畏。陈五虚脱地瘫在干草上,浑身被冷汗湿透,虽然极度虚弱,但眼神里的恐惧已经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馀生的恍惚与庆幸。
“多……多谢林姑娘……救命之恩……”他挣扎着想抬起头道谢,声音微弱。
“好好休息,少说话,保存体力。”林薇摆了摆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站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跟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高强度精神集中和体力消耗,让她本就未痊愈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林姐姐!”小蝶惊呼一声,挣脱妇人的怀抱,跑过来扶住她。
苏老先生示意老仆:“快,给林姑娘拿些热水和吃食过来。”
很快,林薇得到了一碗温热的水和一块比之前她们自己拥有的要厚实一些的麦饼,甚至还有一小撮咸菜。这对现在的她和小蝶来说,无疑是珍馐美味。
她和小蝶坐在篝火旁,默默地吃着。周围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友善。之前那个帮忙的妇人主动将小蝶揽过去,细心照料。其他几个受了轻伤的难民,也壮着胆子凑过来,带着谦卑的笑容,请林薇帮忙看看。
林薇没有推辞,挨个仔细检查了他们的伤势,大多是皮外伤,她用酒水为他们清洗消毒,简单包扎,并叮嘱注意事项。她的动作专业,语气平和,无形中安抚了众人慌乱的心。
张头领安排完守夜,走到林薇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才抱拳开口道:“林姑娘,张某之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海函。今日若非姑娘,陈某性命难保,队伍也要折损人手。张某代兄弟们,谢过姑娘!”他态度诚恳,与之前公事公办的态度截然不同。
“张头领言重了,不过是恰逢其会,略尽绵力罢了。”林薇微微欠身,并未居功,语气平淡。
“姑娘这手医术……着实令人惊叹。”苏老先生也走了过来,在篝火旁坐下,目光温和地看着林薇,语气中带着探究,“不知师从何人?观姑娘手法,似与寻常医者大不相同,似乎更重……‘清理’与‘缝合’?”他用了林薇之前提到的词。
林薇放下水碗,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哀伤和迷茫:“不敢隐瞒老先生。小女子家中……本是行医的,祖上载下些独特的救治法子,尤其擅长处理外伤。只是家乡遭了兵祸,家人离散,唯有我与妹妹侥幸逃出……这点微末技艺,乃是家传,让老先生见笑了。”她再次用了模糊的说法,将医术归结为“家传”和“独特法子”,既解释了来源,又避免了深究其与现代医学的关联。
苏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乱世之中,这样的悲剧太过平常。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看着跳跃的火焰,缓缓道:“医术精湛,更难得是仁心。姑娘在危难之际出手,不顾自身安危,救治素不相识之人,此乃大善。”
“医者本分,不敢当老先生谬赞。”林薇微微低头。
“本分……”苏老先生咀嚼着这两个字,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感慨,“这世道,能守住本分的人,不多了。姑娘这家传医术,重清理,防患于未然,确是至理。”他似乎对林薇强调的“清创”理念颇为认同。
林薇心中微动,知道遇到了懂行的人。她斟酌着词句道:“家父曾言,伤口溃烂多因污秽入体,尤如良田生莠草,故而清创务必彻底,如同锄草务尽。缝合则能助伤口对合,尤如为破损的房屋修补墙壁,利于愈合,减少瘢痕。”她故意将现代医学理念包装成“家父所言”,使其听起来象是某种家传的经验之谈。
“污秽入体……清创彻底……尤如锄草……”苏老先生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令尊真乃高人也!见识非凡!”他顿了顿,看着林薇,眼神中欣赏之意更浓,“老夫家中也有些许粗浅的医书,若姑娘不嫌弃,日后或可交流一二。”
“老先生厚爱,小女子感激不尽。”
夜色渐深,篝火噼啪。经历了白天的惊险和夜晚的救治,营地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伤者得到了安置,疲惫的人们相继睡去。
林薇搂着小蝶,靠坐在篝火旁。小蝶在她怀里睡得香甜,经历了惊吓和奔波,这是她难得安稳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