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拉斯洛再次踏足匈牙利。
上一次,他在这里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不仅扫清了国内最大的威胁,还迫使匈牙利人接受了新版本的《金玺诏书》。
不过,这几年他的精力多半被帝国事务牵扯,对匈牙利的事务关注较少,一些早已预料到的问题也渐渐浮现出来。
这一回,拉斯洛打算直接对着匈牙利权贵们的命根子来一刀狠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又一次带着自己的近卫军沿着多瑙河顺流而下,在普雷斯堡会合了驻扎在此地的萨克森军一个军团三千人马后,总计六千大军一同向匈牙利首都布达进发。
大军调动难免会产生额外的开支,但是对拉斯洛来说匈牙利的局势让他丝毫不敢有所懈迨。
毕竟来匈牙利开会办事要是不带军队的话,没准哪天就有人给他整一出本能寺烧烤大会的匈牙利版本。
人心总是善变的,没准哪天曾经备受他信赖的重臣就会因为某些分歧而选择背叛,
正因为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重演过太多次,拉斯洛才会无比注重自己的安全状况。
随他一同进入匈牙利的还有伊丽莎白太后和维特兹,莱昂诺尔暂时作为名义上的奥地利摄政处理事务。
不过奥地利政务几乎都由枢密院体系处理,并不需要皇后多操心些什么,她的重心依然放在照顾孩子,以及满足自己的爱好之上。
尽管莱昂诺尔还是不愿意向拉斯洛吐露心扉,但随着她再次显露出怀孕的迹象,拉斯洛兴高采烈地与皇后和好如初,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
留下莱昂诺尔在奥地利也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胎,好为拉斯洛诞下又一个健康的子嗣。
1465年十月中旬,皇帝的大军再次进抵日渐繁华的布达城下。
驻扎在这里的布达军团与另外两支部队一同接受了拉斯洛的突击检阅。
在更换军团统帅以后,这支匈牙利军队的气势明显变得更加凌厉。
本身就武力值过人,每逢战斗必定身先士卒的皇家督军巴托里·伊斯特万将他勇武和豪爽的精神传递给了这支本就充满荣誉感的军队。
这让拉斯洛不得不承认,虽然斯特凡出身于匈牙利大贵族家庭,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很适合作为先锋的那种。
在确认过军队的状况良好之后,拉斯洛才能够安下心来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与维特兹的交谈已经让他明白了自己治理国家究竟依靠的是什么。
在奥地利,民众的归属感强,贵族的服从性强,勉强可以称得上民心可用。
在波西米亚,当地贵族的顺从和清洗胡斯派后当地民众的恐惧帮助拉斯洛很好地控制这个国家而在匈牙利,他所能依靠的唯一能够有效治理国家的工具就是军队,多支由他掌控的军队。
可以说,改组后的边防军和奥地利军队就是拉斯洛在匈牙利的统治基础。
此前的种种改革无不是创建在强大的军队对匈牙利贵族形成的压制之上。
只要贵族反抗的力量无法超过拉斯洛手中的军力,那么他就能以自己的意志引领匈牙利前进的方向。
这大概就是强人政治的真缔吧布达王宫的议事厅内,高耸的哥特式肋拱穹顶投下沉重的阴影,将长条橡木桌旁的四人笼罩其中。
几支粗大的牛脂蜡烛在铁质烛台上跳跃,光影在拉斯洛紧绷的面孔上晃动,
几位心腹大臣聚集在拉斯洛周围,与他共同商讨国事。
这些人分别是以顾问身份随拉斯洛归来的维特兹,摄政大臣韦斯特大主教以及财政大臣厄内斯特。
会议并没有直接开始,直到拉斯洛玩腻了手中阔别已久的圣斯蒂芬王冠,将其放在桌上,几位心腹这才打起精神。
拉斯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维特兹示意,后者立刻掏出一份厚厚的羊皮卷,将其摊开在桌面上。
那上面书写的是即将在匈牙利引起剧变的新法令的初稿。
“韦斯特,根据我这段时间以来收到的种种汇报,你对匈牙利王国的管理令我有些失望。”
拉斯洛的声音低沉而清淅,说出来的话却让坐在旁边的摄政大臣韦斯特慌了神。
“陛下,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匈牙利应该正在按照您的规划发展,税收也切实得到了提高,您对此难道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韦斯特身为匈牙利王国三朝老臣,伺奉过西吉斯蒙德和阿尔布雷希特二世,面对拉斯洛的责难丝毫没有表现出慌乱。
如今他已年近七旬,早就想退下去安享晚年了,匈牙利事务繁多,搞得他心力交。
在皇帝推行诸多改革后维持匈牙利的大体稳定,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税收的确是提高了,但是金玺诏书中涉及的一部分法律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落实。”
拉斯洛敲了敲桌子,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空旷的石厅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农民,不止是自由民,我说的是除了奴隶以外的所有农民,他们的权益并没有得到保障。
换言之,我在《金玺诏书》中制定的限制贵族过分盘剥与横征暴敛的法令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从我收到的一些地区的报告来看,王国内普遍存在不规范的临时税收,而摄政内阁和王室宫廷法院并没有认真地解决这个问题。”
听到这话,韦斯特大主教微微一愣,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惊。
他还以为皇帝一直以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此来平息贵族们对税制改革的不满呢。
没想到,皇帝原来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对贵族们来一个釜底抽薪。
考虑到教会对领地上的农民盘剥的更加严重,韦斯特决定劝阻一下皇帝疯狂的想法。
“陛下,您也知道,王国的财政需要用来维持政府的运转和您庞大的常备军队。
因此,农民们承受重税是不可避免的,最后无非就是产生一些逃亡的农奴,或者爆发一些小规模的起义。
您的军队可以轻松将其镇压,并不能对匈牙利王国的稳定造成任何影响。”
听到这话,拉斯洛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而韦斯特恍若未觉。
他不相信皇帝最后真的会只针对贵族下手,一旦贵族势力受到完全压制,教会也将不可避免地做出让步。
而对拉斯洛而言,他的心底生出些许惭愧,因为他刚刚居然下意识地认同了韦斯特的见解。
虽说他作为人的良心已经被狗吃了,但是心底仅存的一点良知最终让他决定改善一下广大底层农民的生活。
即便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压制贵族势力,他也依然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为农民们谋求福祉,但求一个问心无愧。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匈牙利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似乎还是一次农民十字军引发的,
时间大概就在五十年后。
那些生活困苦的农奴们为了获得自由便踊跃报名参加对奥斯曼人的十字军,他们对自由的渴望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干啥啥不行,捣乱第一名的匈牙利贵族们担心聚集起来的农民威胁到他们的安全,便不顾教宗的遣责要求解散农民十字军。
聚集起来的四万匈牙利农民当场倒戈,在一位下级贵族骑士的率领下杀穿了匈牙利王国,一直打到首都布达附近才被镇压。
随后贵族们颁布了超乎想象的严苛法令剥夺了农奴的一切自由,致使匈牙利的国力日渐衰微,
在那之后仅仅过去十年,匈牙利王国便被奥斯曼人一战灭国。
跟这群天天想着怎么盘剥农民的虫在一起,拉斯洛觉得自己早晚也得面临这样的危机。
为此,他决定以法律的形式将善待农民从一句口号变成一项制度,不能让强大的匈牙利王国毁在那些腐朽的米虫手里。
“你错了,韦斯特,农民应该被善待,他们与那些自认为是贵族的人一样生来高贵。
匈牙利的土地肥沃,农牧业的发展却相当落后,刨除克罗地亚、特兰西瓦尼亚等属国,本土人口能否达到300万都是个问题。
这种条件下想要增加税收,可不就只能给农民们施加更重的税收吗?
我们必须保证农民能够安心地种地,而不是将自己的时间和力气全部用来为领主服劳役,只有这样匈牙利才能变得越来越好。”
韦斯特被拉斯洛的一番高谈阔论给震住了,反应过来以后,心中暗笑皇帝陛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许他利用逐渐成熟的税收体系向农民征收重税维持军队和政府,却要反手限制贵族们对自己领地上的农奴横征暴敛,真是好霸道的一位君主。
与当初那位十五岁的少年相比,如今的皇帝已经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了。
“允许除奴隶以外的所有农奴、半农奴和自由民凭自己的意愿自由迁徙,任何人都不得加以限制。
只要他们完成自己的份地义务,就可以带着家人,农具和其他个人财产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谋生。”
拉斯洛的目光扫过韦斯特那张忧虑深重的脸,又转向财政大臣厄内斯特。
“另一条是对贵族征收地租的限制,不得超过农民份地收入的十分之一,劳役地租不得超过每周三天。”
坐在拉斯洛右手边的维特兹,身形虽然过分瘦削,眼中却闪铄着炽热的光。
他立刻接口,语气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激动:“两位阁下,请注意这项法令虽然出于皇帝陛下的仁慈,但并不是简单的施舍一一这是匈牙利王国存续的基石。
那些掌握着大片土地的领主们,恕我直言,他们的贪婪比奥斯曼人的弯刀更锋利。
旧《金玺诏书》的废除只是剪除他们危害王权的爪牙,如今则要彻底斩断他们吸食农民血汗的毒管。”
这项法令是皇帝与他共同商讨出来的结果,维特兹为此爆发出惊人的热情。
他一向支持在匈牙利创建强有力的王权,这样可以使王国变得越发强大,而他也可以在此过程中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从前他觉得匈雅提家族具备实现此创举的潜质,可惜他们失败了。
现在一向被他视为软弱的皇帝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扭转了国王对大贵族的颓势,那么他也要为自己、为这个国家而加把劲了。
“看看那些村社、庄园,多少农奴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超时服劳役。
领主的私兵们用本该用来保家卫国的刀剑逼迫他们缴纳远超法定数额的地租,就为了填补他们缴纳陛下新税而承担的所谓‘损失”。
农民们还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致使他们无法奔向更好的生活。
这是对国家,对陛下赤裸裸的背叛!我们必须改变这一切,这项法令就是王国变革的开端。”
的确是变革的开端,一旦农民们被允许自由迁徙,将会有两个可以预见的影响。
其一是奴隶贸易可能在匈牙利迎来有史以来最繁荣的时期:
其二是为了留住领民,贵族们将被迫善待手下的农民。
这就象是一种内卷,如果你征税多而隔壁领主征税少,最后的结果就是民众全部逃到别的领地上,为其他领主创造财富。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许多领主同气连枝抵制内卷,采用相同的手段压榨农民。
而这就是法令第二条的价值所在,直接限制贵族征税、征调劳役的极限。
在废除免税特权之后,皇帝终于向着贵族的经济特权刺出了第二剑。
这还是主管财政的厄内斯特立刻能想到的后果,也许还会产生更多的影响。
而承受着巨大压力的韦斯特大主教缓缓抬起头,深红色的枢机长袍映衬着他凝重的心情,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悲泯和温和的脸庞,此刻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深深的忧虑。
他双手交叠放在平滑的桌面上,指尖微微泛白。
“陛下,您的心像圣徒一样闪耀着对弱者的怜悯,这令人动容。”
他的声音平缓、低沉,但是配合着他的神情却又好象带上了一丝警示的意味,
“然而,王国就如同一个精密的机械,任何剧烈的震动都可能打破它脆弱的平衡。
您在两年前才结束血腥的平叛,借着军队的威严推动了税制改革,还废除了存续二百多年的《
金玺诏书》。
贵族,甚至农民,他们心中积压的怒火和恐慌如同地下的熔岩,只差一个喷发的出口。
您以智慧和勇力为王国带来了新生,但是您的父亲和外祖父都懂得如何靠合作消洱分歧和矛盾,您却始终与那些大贵族针锋相对。
以往他们会退让,但是这一次恐怕就
拉斯洛面无表情,淡定地回复道:“现在除了匈牙利的乱象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我忧虑,你觉得我会因为他们的愤怒而退缩吗?”
那些贵族们有一个算一个,要是乖乖听话还好,如果继续肆意妄为,那就别怪他使用特别手段让匈牙利政通人和了。
“呢,陛下,法令的意图是好的,可是执行方面的又该如何确保法令能够落实到位呢?”
眼见韦斯特大主教败下阵来,作为他派系的成员,厄内斯特硬着头皮向皇帝提出了另一个难题。
“王国宫廷法院可以承担这项工作,由王国的军队与巡回法官组成队伍前往王国的每个角落,
皇帝陛下的执达吏则会在暗中搜集信息。
除了过分盘剥农民,还有私自设卡征税,以及其他违法行为也要一并审查。
如果有人敢阳奉阴违,就必须受到王国法律的制裁。”
维特兹对此早有对策,拉斯洛也点头表示认同。
匈牙利本土拢共就六十多个郡,而现在驻扎在匈牙利本土的军队有足足一万五,这还没算立刻可以调动的克罗地亚军队。
靠着这些军队,拉斯洛可以扫荡整个匈牙利。
看到皇帝心意已决,韦斯特大主教长叹一声,当即对皇帝的决定表示支持。
随后拉斯洛和韦斯特分别在法令上签名盖章。
墨迹已干,印记已烙,法令既成。
要想将羊皮纸上干巴巴的文本变成切实生效的法条,尚且需要更多的努力。
它是一个借口,也是一柄利剑,剑锋所指,既是贪婪的贵族,也是匈牙利王国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