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胤禛才顶着明亮的月光,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宫中回到雍亲王府
苏培盛连忙召人上前伺候沐浴更衣。
当厚重的朝服被褪下,露出里面早已被汗水浸湿的中衣时,胤禛才感到一丝解脱。
躺进温热的水中,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他将皇阿玛短暂赋予他的权柄完整交还,详细禀报了抓捕太子党馀孽的经过以及太子的情况,还有政务的情况。
接下来,接下来皇阿玛要如何处置太子及其党羽,已经不是他能够插手过问的了。
他不想插手,也不能插手。
今日在乾清宫单独面圣时,他看着皇阿玛略显佝偻的背影,心头不禁一酸,不过数月未见,皇阿玛仿佛又老了不少。
但当他说出”太子并未下令,全是托合齐、格尔芬等人自作主张”时,皇阿玛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欣慰,让他彻底明白了,太子,终究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儿子。
即便犯下谋逆这样的大错,皇阿玛依然愿意相信他是被奸佞所惑。
而他们这些与太子天然存在竞争关系的皇子,此刻唯有蛰伏,才是上策。
换上月牙白的寝衣,坐在床沿,揉了揉眉心,看似随意地问侍立在旁的苏培盛:
“他们都安顿好了吗?
可出什么乱子?”
苏培盛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回道:“回主子,姜主子和三阿哥、大阿哥已安顿好,没出岔子。
至于姜主子的宠物,除了两只小老虎被姜主子带去了沁心斋,其馀的大虎、藏獒、猎犬都已安置在御兽园,派了专人小心看管着,奴才都已安排妥当了。”
苏培盛心里也是对那位小祖宗佩服得五体投地。
出去一趟,这带回来的“手信”真是能吓哭一票人。
这要是天天在眼前晃悠,他非得折寿不可。
想到徒弟进宝传来的那些关于塞外“鸡飞虎跳”的消息,他就庆幸这次塞外之行没跟着去,否则受折磨、担惊受怕的就是他了!
“恩。”
胤禛淡淡应了一声,似乎不在意般。
他沉默片刻,看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东西准备好了吗?”
他是在弘晖和弘晙的家信中,看到两个孩子抱怨姜瑶笑话他们,才知道她的生辰就在七月底,恰巧弘晙的生辰就是后日,便让苏培盛准备一份贺礼,顺便补上她的生辰礼。
苏培盛忙将备好的礼单报了一遍:”都是今年新进贡的上等货色,翡翠玉镯一对,有东海珍珠一斛,和田玉如意一对,苏绣屏风一扇,珐琅彩瓷一套主子看可还使得?”
胤禛沉吟片刻,道:”再加一万两银票,这些东西送去,别声张。”
在塞外时,姜瑶捧着皇阿玛赏赐的金银时那眉开眼笑的模样,还故意揶揄他抠门,胤禛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女人,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送她什么古董字画、珠宝首饰,都不如直接给银子来得实在。
那个小财迷,这次塞外得了不少好处,如今他又给她这些,怕是又要坐床上数银子了!
想到姜瑶见到银票时可能露出吃惊和惊喜表情,胤禛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冷硬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苏培盛暗暗咂舌。
一万两!
再偷瞄主子爷的神情,他心下更是了然。
回京这些时日,圆明园那几位主子,就连刚生了小阿哥的钮钴禄格格,都得不到主子看重,不见主子过问一句。
就是小阿哥的满月宴,主子忙得只露了个面,给小阿哥取了一个名字,喝了杯酒就走了。
可对那位小祖宗,却是事事上心,提前吩咐给她的那些宠物建笼子、圈院子,连静心斋前的小花园都划出去改建了。
如今错过个生辰,还要借着三阿哥生辰的由头加倍补偿。
这一桩桩一件件,要说一向节俭自律的主子爷对那位没动心,打死他都不信。
夜色渐沉,疲惫袭来,胤禛昏昏欲睡间,习惯性地伸手往身旁探去,想要将那个温软的身子揽入怀中。
入手一片冰凉。
他猛地睁开眼,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京城,不是在塞外了。
讪笑一声,他重新躺平身子,闭上眼。
也不知道那个没良心的,有没有想他?
而此时圆明园的沁心斋内,睡得四仰八叉、毫无形象的姜瑶在梦里咂了咂嘴,翻了个身。
想胤禛?
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不知有多舒服!
哪象跟胤禛在的时候,总被他紧紧搂着,害她老是做噩梦被什么捆住挣脱不开。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的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胤禛垂首静立,听着皇阿玛一字一句地细数太子的罪状。
当”革去太子之位,拘执看守于咸安宫,非诏不得出”的话音落下时,他提着的心也算是落在了实处。
太子这次,再无翻身的可能。
皇阿玛可以反悔一次,但决不能出尔反尔第二次,否则,在大臣和百姓眼里,再无信任可言,不是明君所为。
八阿哥胤禩和九阿哥胤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眸中掩饰不住的狂喜与势在必得!
退朝时,胤禩特意走到胤禛身边,意味深长地道:”四哥此次辛苦了。”
从手下哪里传来的信件,胤禩等人对胤禛在京城中所做的事,可是一清二楚。
皇阿玛对胤禛的信任,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没想到,皇阿玛会让胤禛回京劝诫太子,还给了他那么大的权利。
现在太子倒下了,太子之位空悬,胤禩眸中都是势在必得,谁挡他的路,都不行!
胤禛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八弟说笑了,为皇阿玛分忧,是臣子本分。”
望着胤禛离去的背影,八阿哥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太子,再次被废了!
其党羽或杀头或流饭或抄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昨日还因圣驾回銮而欢庆的气氛,一夜之间变得压抑非常。
姜瑶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准备带金子和元宝去找它们的爹娘。
弘晙和弘晖去塞外这些时日,可荒废了不少课业,这不一回府,就去上学了,照看两个小老虎的工作,就落在她身上。
看冬雪神色紧张,她脚步一顿,眼神有些恍惚。
“二废太子……原来已经到了这个时间节点了么……”她低声自语。
作为知晓历史大致走向的人,她对此并不意外。
只是,太子废了,胤禛是不是没有几年就能当皇帝了。
她不记得康熙具体是哪年驾崩的,只记得雍正在位只有十三年就活活累死了的。
”庶福晋,这可如何是好,三阿哥的生辰眼看就要到了,这”冬雪忧心忡忡地问道。
姜瑶回过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就在咱们小院自己办,不宴请人就行。”
在这个节骨眼上,该避的就避,生日年年有,以前在清远镇,也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大办小办,能过就行。
不过,心里还是忍不住吐槽一番,太子虽然被废,但也还是皇子,除了没有自由,一样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可是听说,直郡王被圈禁两年,可是生了好几个孩子,只要不想着权利,抱负什么的,他们的日子依旧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
不值得同情,她唏嘘片刻,便将此事抛诸脑后,逗弄起围在她脚边毛茸茸的小家伙,看着它们憨态可掬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对了,给五阿哥的礼送过去了吗?”
冬雪道,“冬霜已经送去了!”
姜瑶点头,钮祜禄氏生孩子的事,她回府才知道。
乌拉那拉氏送给胤禛的家信,胤禛走了,递到她的手上,姜瑶避嫌就没看。
直到昨天回来了,严嬷嬷说起,她才知道,钮祜禄氏已经把弘厉,未来的乾隆生出来了,洗三和满月酒也都办了。
这让她有种不真实感,怎么就没像小说,电视里演的那样,出现天降红光的异象。
难道是因为弘晖!
或者是因为她和弘晙!
她隐约记得,历史上,乾隆出生的时候,胤禛的嫡子弘晖是已经殁了的。
难道她南苑那次救了弘晖,所以改变了他的命运!
再有历史上,胤禛可没有弘晙这个儿子。
所以,历史的轨迹其实已经变了!
若是这样,姜瑶希望未来的皇帝是弘晖,而不是奢靡成性、好大喜功的弘厉。
从私心上来讲,弘晖和弘晙的关系,只要日后不出现重大变故,至少能做像康熙和裕亲王福全那样的关系。
对她或是对弘晙都是最好的结局。
弘厉?
算了!
就他那比他爹胤禛还小心眼的性子,姜瑶就不相信他到时会善待兄弟。
如果是他上位,那还不如弘晙呢!
有康熙和胤禛打下的基础,只要弘晙不乱来,守江山还是可以的。
到时候也可以趁机把她心里看不顺眼的小日子、思密达给灭了,要什么附属国,直接让他们成为大清的版图。
这样想着,姜瑶竟真的心动了。
她心里忽然下了个决定,不管是弘晖还是弘晙当皇帝,小日子和思密达都不能留,就当是为祖国开疆扩土献一份力。
姜瑶顿时有些心疼送弘厉的小金锁了,应该送个银做的!
反正大伙都知道她是乡下来了,抠搜点,没什么。
栖云阁。
听闻是沁心斋来人,钮钴禄氏正抱着儿子轻轻哼唱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让她进来吧。”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冬霜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进来,躬敬地行礼后道:“钮钴禄格格安,我们主子命奴婢送来给五阿哥的满月贺礼,恭贺五阿哥喜辰,愿小阿哥健康长寿,福泽绵长。”
钮钴禄氏示意贴身丫鬟兰香接过锦盒,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
“有劳庶福晋费心了,回去替我谢过你们主子。”
“是,奴婢告退。”冬霜完成任务,便行礼退下了。
待冬霜一走,钮钴禄氏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兰香将锦盒打开,呈到她面前,里面安然躺着一把做工还算精巧、实心的小金锁,估摸着有五两重。
钮钴禄氏目光扫过那金锁,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鄙夷。
就这?
果然是乡下出来的,就算成了庶福晋,眼皮子还是那么浅,送个礼也这般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嫌弃:“收起来吧,放到库房最里头那个专门放不甚紧要礼物的匣子里去,别污了弘厉的眼。”
“是。”
兰香应声,正准备将锦盒拿下去,门外小丫鬟通报:“主子,耿格格来了。”
钮钴禄氏闻言,立刻收敛了脸上的不耐,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快请进来。”
耿氏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在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一进屋,目光就好奇地扫了一圈,落在兰香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锦盒上,问道:
“姐姐,方才出去的那是沁心斋的奴才,她来做什么?”
钮钴禄氏忙招呼她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坐下,嗔怪道:
“你这都七个多月的身子,最是紧要的时候,怎么还一天天往我这儿跑,该在屋里好好静养才是。”
耿氏扶着腰坐下,笑道:“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闷得慌,还是来姐姐这里看看弘厉,心里踏实些。
要是我也能生个像弘厉这般健康的阿哥,就心满意足了。
对了,钮祜禄姐姐,你还没说那丫头来做什么?”
钮钴禄氏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姜庶福晋有心了,送来一把小金锁给弘厉。”
耿氏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嗤笑道:
“姐姐都生下小阿哥这么久,满月宴都过了她才把礼送到?
我就不信她在塞外不知道消息!
我看啊,她就是恃宠而骄,如今眼里没人了,根本没把咱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
钮钴禄氏只是笑笑,没有接这个话茬,仿佛浑不在意。
她轻轻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将话题引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妹妹这再有两月也要生了,福晋那边……可都安排好了奶嬷嬷和伺候的人了?
若有什么短缺,可一定要跟福晋说,或者来跟我说也行。”
耿氏见她不接话,也不好再继续说,只得顺着话题答道:
“劳姐姐惦记,福晋前几日都安排妥当了,内务府已经选了人过来,只是……”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愁容,压低声音道,“只是不知咱们何时才能回府里去?
这园子里虽好,但爷不在,心里总是不踏实。”
钮钴禄氏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和却不达眼底的笑意。
“园子里清静,利于养胎,妹妹且安心住着便是。”
又闲聊了几句,耿氏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耿氏,房门一关上,钮钴禄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沉了下来,变得十分难看。
兰香担忧地看着她:“主子……”
钮钴禄氏没有说话,只是胸口微微起伏着。
耿氏方才那句“不知何时回府”,象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的痛!
弘厉的洗三礼,办得极为简单,她虽有失落,但也理解。
但福晋说待弘历满月,回府办满月宴!
她满心盼着,办一场体体面面的满月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钮钴禄氏为爷诞下了健康的阿哥!
可结果呢?
满月到了,他们依旧留在圆明园,福晋也未提回府之事。
所谓的“大办”,最后也不过是在这园子里摆了几桌,请了府里同在园子的女眷和各府派来送礼的管事。
场面哪里有李氏当初生的四阿哥弘时那般热闹!
虽然福晋向她解释,是爷的意思,说近来朝中事多,京城府里不便大肆操办宴席,一切从简。
这个理由无可指摘。
但是……理解归理解,那份巨大的心理落差,以及隐隐被轻视的感觉,却象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她的心里,让她每每想起,便觉得委屈难堪。
再看看那姜氏……一个汉女,出身卑贱,得了爷的宠爱,她和弘晙又得到皇上青眼,晋位份,赏珍宝,如今回府,更是招摇过市,连福晋、她们都要让她几分……
凭什么!
钮钴禄氏紧紧咬住了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