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落了一夜雨。
晓雾缭绕,天与地相接,白茫茫一片。
在这万山一色中,又流出一派苍翠之色,或从树梢流来,或自层层嫩绿的麦浪拂来。
正是残寒已退,清明刚过,时回新春。
山下的青阳镇西,有间小茶摊。
顾老头今儿天不亮就起了。
他一向勤快,自老婆子走了,便全靠这茶摊糊口。
他女儿顾秀秀也早起了,正往灶里添柴烧水。
姑娘家二八年华,一双大眼,瓜子脸,模样越发出挑,像足了她故去的娘。
姑娘大了,模样又好,自然成了顾老头的心事。
十里八乡上门求亲的媒人快踩破了门坎,可他一个也瞧不上。
倒不是嫌贫爱富,非要攀什么高枝,就是想给女儿寻个真正待她好的人家。
“爹,来客啦!”
秀秀脆生生喊道,她隐约瞧见外头来了人。
一笑,两个酒窝就漾开了,像春风吹皱了桃花水。
这一声把顾老头的思绪拉了回来。
多想无益,先挣钱给秀秀攒嫁妆才是正经。
他哎了一声,连忙迎了出去。
来人很年轻,面白清秀,头戴方巾,一身天蓝袍子,腰配暖玉,脚蹬绸面红鞋,竟是个富贵公子哥。
顾老头心里犯嘀咕。
这样的人,怎么会到他这穷苦人歇脚的茶摊来?
镇上的大茶馆不香么?
不过,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
他迎上去,赔笑道:
“客官,您喝点什么?小摊刚开张,只得一锅才熬的老荫茶。”
那人却摆摆手,斯文有礼:
“老丈,在下不是来喝茶的。”
顾老头一愣,面上依旧笑着:
“那客官坐坐也使得,这会儿清静,过午人才多。”
那人也笑,语出惊人:
“在下是来提亲的。”
顾老头心里跳了一下。
他就怕这个。
瞧这公子哥的打扮,怕不又是哪个大家的浮浪子弟,见了秀秀的模样,便上门来花言巧语。
这种人图个新鲜,今儿说得天花乱坠,明儿就喜新厌旧了。
把秀秀嫁给这种人,那是往火坑里推。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冷冷道:
“客官说笑了。小女已有人家,您请回吧。”
年轻人也不恼,依旧笑道:
“岳父莫急着赶人。在下字清,并非凡人,乃是东边山上狐狸洞的狐狸精,今日特来报恩。”
“狐……狐狸精?”
顾老头一听这话,又是气又是恼,心想这人好无礼,又叫他岳父,又说自己是狐狸精。
当他是三岁小孩不成?
他正欲赶人。
却见那清秀面庞转眼便变成了个狐狸头。
顾老头脸都白了。
这,
这真来了个狐狸精?
他虽没读过书,可见过戏班子唱戏,听过说书先生讲古。
那些个剥皮挖心或吸人精气的狐妖故事,一下子全涌进了脑子。
他只觉两腿发软,嘴唇哆嗦,愣在原地。
字清见他这副模样,依旧不紧不慢,仿佛在说一件顶平常的事:
“岳父不知,秀秀前世与我有缘。她今生投胎为你女儿,命中却有一劫,不日将被山贼掳走,下场凄惨。我此来,正是为了报前世之恩,了却这段因果。”
顾老头脑子已成了一团浆糊,被他唬住,下意识地问:
“你……你待如何报恩?”
字清笑道:
“自然是即刻将她娶回洞府,让她享尽人间极乐,在极乐中死去。如此,也算了结了她这凄苦的命数。”
这话在顾老头脑子里炸开,倒让他恢复了些清明。
对女儿的疼爱压倒了所有的恐惧,也顾不得什么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秀秀,快跑!往山上跑,别回头!”
后院的顾秀秀虽不知前厅何事,但听爹爹的声音都变了调,晓得是出了大事。
前些年这样的事也有几件的。
加之她素来最听爹的话,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拔腿就从后门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山上的密林。
昨夜刚下过雨,土松路滑,她心里又慌,只顾着拼命跑,冷不防脚下一绊,重重摔了一跤,疼得哎呦一声。
她刚要扎挣着爬起,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将她扶住。
秀秀抬头,见是个清秀的公子哥。
她到底是个毛头小姑娘,被生人扶了一把,脸腾地就红了。
但也顾不得害臊,急道:
“多谢公子!方才……方才店里来了坏人,我爹让我快跑。公子也快走吧,免得被连累了!”
说罢,她甩开手,踉跟跄跄继续往林子深处跑。
她不傻,爹爹拼命让她跑,她若耽搁了,才是天大的不孝。
想到爹爹生死未卜,眼泪混着雾水淌了下来,可她不敢停。
晨雾浓重,林子里的草木叶片上全是露水,很快就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始终没人追来,四周只有白茫茫的雾。
秀秀实在跑不动了,扶着一棵树停下,见没人追来,这才敢松口气。
她不敢乱走,只盼着雾快些散,好找路下山。
她蹲在地上,暗暗祈祷爹爹和那位公子千万无事。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垂泪。
刚哭了一会儿,忽见浓雾里晃出一个黑影,正朝这边来。
顾秀秀吓得一哆嗦,也顾不得哭了,连忙钻进旁边半人高的草丛里,大气也不敢出。
她觉得心跳得快极了,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
近了!
那黑影泄出雾气,竟是方才扶她起来的那位公子。
秀秀心里一紧,没敢动。
方才跑得急没多想,这会儿冷静下来,倒想起爹爹平日喝茶时,听那些三教九流的汉子闲扯。
说那人贩子拐人,最会使手段,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哄得人晕头转向就给卖了。
她虽觉这公子不象坏人,可眼下这光景,还是小心为上。
只听那公子扬声喊道:
“姑娘,姑娘,你还在吗?莫怕了!方才那闹事的泼皮,被镇上的巡丁拿住了,你爹没事。
他老人家不放心你,托我上山来寻你,快下山回家吧!”
顾秀秀听了这话,心下一动,便要出去。
她细想,这话倒也合情理。
若他真是拐子,方才自个儿摔倒时,他大可直接动手,何必放她跑了又来追?
想罢,顾秀秀从草丛里走了出来,她那白净的脸蛋这会儿又是泥又是泪,浑身湿漉漉的,好不狼狈。
“我……我在这里!”
字清似才瞧见她,松了口气道:
“可算寻着姑娘了。你父亲正急得不行,我先上山一步,这下好了,快随我下山吧。”
听得父亲无事,秀秀彻底放下心来。
两人便一路往山下走。
只是这雾实在古怪,都这辰光了,非但没散,反倒越发厚重。
秀秀心里虽纳闷,但那公子一路与她说话,谈吐风趣,见识广博。
什么京城风物,海外奇谈,听得她这个只去过县城的小姑娘入了迷,一时倒忘了周遭的怪雾。
也不知走了多久,字清忽然停步,笑道:
“姑娘,到了。”
秀秀还回味着在他刚讲的一个狐狸报恩的故事里,一个狐狸报恩,那人却不受用。
心里正想,若真有人这般来给我报恩,送金山银山,那可多好。
听见说到了,她便下意识抬头,可眼前哪是自家茶摊?
分明是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往里瞧,什么也看不清。
顾秀秀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可她没跑出两步,就听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人真是奇怪。我好心来报恩,你又跑什么呢?罢了,罢了!你也是个无趣的人!”
她挺着脖子,一点点地回过头去。
这一眼,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还是那身天蓝色的公子袍,手上还雅致地摇着折扇,风度翩翩。
可在那衣领之上的,赫然是一颗硕大无比的毛茸茸狐狸头颅!
那双淡漠的兽瞳直勾勾地盯着她,全无半分人气。
下一瞬,那怪物咧开了嘴,象是在笑。
紧接着,狐吻猛然张开,化作遮天蔽日的血盆大口,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风,当头朝她罩了下来。
顾秀秀喉咙里咯了一声,那声尖叫死死卡在嗓子眼,没能喊出来,眼前一黑,便彻底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