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达尔文旧港,更象一头濒死的巨兽,在霓虹与毒气的混杂中发出浑浊的喘息。
海森贴着潮湿发霉的墙壁,在阴影中快速穿行。
“房客,扩散纳米机械,入侵一切能入侵的埠,我要知道安全屋的情况。”
【警告:目标局域存在高强度热残留,电磁环境复杂,干扰严重。检测到多股不明武装人员正在该局域外围运动,没有靠近意图。】
海森的心沉了下去。他加快了脚步,纳米机械在他体表游走,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当他终于接近那条熟悉的巷道时,他看到的是一片狼借。原本隐蔽的安全屋入口已经被暴力破开,还在冒着刺鼻的黑烟。周围的墙壁上有明显的高能武器灼烧痕迹,绝不是普通武器能留下的。
“你迟到了。”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从他侧上方的阴影中传来。
海森猛地抬头,义眼的增强视觉穿透黑暗。在巷道上方错综复杂的废弃渠道之间,安娜就象一只受伤的黑猫,蜷缩在渠道与墙壁的夹角处。
她看起来糟透了。刚刚更换的义体还在磨合期,之前的伤势显然也没有完全恢复,此刻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海森没有说话,只是打了个安全的手势。安娜确认后,从渠道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但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海森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却被她轻轻推开。
“我没事,”安娜的声音沙哑,她死死盯着还在冒烟的废墟,“我来晚了一步。我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是这样了。”
“安全屋附近没有人。”海森再度侦察确认了一遍,点头向安娜致意,随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班卓呢?”
“不在里面。”安娜走到安全屋旁,不顾馀热,用机械手掀开半坍塌的烧焦圆形防水门,顶着烟气,“也没有尸体。但是……”
她从废墟中捡起一样东西——那是一块融化了一半的冷却服碎片,上面还残留着些许紫色的干涸菌斑。
海森走过去,义眼迅速分析着现场的痕迹,“这里发生过战斗。不是普通人,攻击者使用了定向能武器和……”他蹲下身,手指抹过地面上一道极其平滑的切痕,“高周波刀,或者单分子线。”
安娜的声音冷得象冰,“只有顶级佣兵才用得起这些东西。”
“你是说‘西班牙人’?”
“也许更糟。”安娜站起身,环顾四周混乱的巷道,“我刚才在上面观察了一会儿。旧港的‘气味’变了。平常这个时候,这里的帮派分子应该象蟑螂一样到处乱窜,但现在……”
太安静了。
海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除了远处黑拳馆方向传来的骚乱馀波,这片局域安静得有些诡异。
“房客,扩大扫描范围,尽可能接入更多的,搜索异常电磁信号。”
【正在执行……警告:检测到多个i域空中移动基站,以及大量短频通信信号。信号源呈战术队形分布,正在向旧港深处移动。】
海森将扫描结果投射到两人中间的地面上。那些代表信号源的红点,正象一张大网,缓缓罩向旧港的某片局域。
“是军方吗?”海森询问。
“不是军队,军队不会用这种防护性不足的i域局域网做通信。这应该是最顶级的佣兵小队,只有他们能用的起昂贵的单人i域通信模块,那可是需要搭载在外骨骼上的沉重大家伙。”安娜一眼就认了出来,突然,她的机械手猛地握紧,发出咔咔的声响,“恐怕真的是‘西班牙人’查到了我们?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也许不是,你瞧,不是朝着我们的方向。”海森迅速调整投影,利用各个信号源的移动路线迅速锁定了地图上的一片局域——一片货柜堆场。
“不,更糟了,那里是驻地的内核位置。”
海森从安娜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
在他们分头行动的这段时间里,敌人不知为何象是未卜先知一样发现了他们,甚至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内核驻地,完成了集结,准备发动总攻。
“怎么会这么快?难道从我们一进城就跟着我们了吗?他们找到了安全屋,也许抓走了班卓”安娜自语,开始踱步。
“不,他们没抓走班卓。”海森指了指安全屋另一边的巨大供水渠道,那里现在已经破出了一个洞,锋利的金属边缘还未染上锈迹,挂着丝缕染着紫色的衣服碎片。
海森问。“冷静一些,镭玫瑰在旧港的驻地,现在有多少人?”
“大部分主力都在,还有……还有准备转移的伤员和孩子。”安娜的声音开始颤斗,“我们必须马上回去。如果被突然袭击……”
“那就是一场屠杀。”海森替她说完。
他看向废墟深处,班卓的下落依然不明。那个被“邪神”寄生的孩子,在高烧和追杀中能跑到哪里去?
“班卓是个聪明的孩子,”海森似乎看出了安娜的尤豫,他沉声说道,“他既然能从这种级别的袭击中逃脱,就一定有办法藏起来。但如果镭玫瑰的驻地被攻破……”
“我们走。”安娜没有再尤豫,她重新拉起兜帽,遮住了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抄近路。无论如何,都要赶在他们前面。”
两人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中,向着镭玫瑰驻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城市的另一个方向的尽头,已经深入银河城h2区的地下。
热。
不只是高烧的热,还有身后那个东西带来的、足以将血液冻结又煮沸的恐怖热度——不过擦身而过,就让他身上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燎泡。
班卓跌跌撞撞地在齐腰深的污水中跋涉。这里是旧港巨大的地下供水管网,早已废弃,成为了老鼠和更糟东西的乐园。
“咳……咳咳!”
他捂住嘴,咳出的血在浑浊的水中迅速扩散。冷却服已经近乎失效,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在燃烧,那个寄生在他体内的“神”象是在尖叫,每一个dna都在象是在表达——它不喜欢这里——这里不应该是生物踏足之地。
海森留给他的纳米机械还在发挥作用,与下水道的菌落共鸣着,屏蔽着属于他的特殊电磁痕迹。
达尔文与银河城之间有许许多多的地下信道,但这条废弃的供水渠道绝对是最糟糕的,连最不起眼的黑帮也不愿意来这里经营暴利的走私。
有毒的化学品、积攒发酵了百年的垃圾与无穷无尽的变异老鼠让这里成了噩梦中的噩梦,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愿意下到这里来,镭玫瑰也只是将其作为一个紧急的临时逃生路线。
班卓翻过一堆垃圾,沿着其上异常宽的可疑路径穿行着,这些恐怕是巨大的变异老鼠们上百年间清理出的道路,也幸亏于有这些“鼠径”的路网,他才能坚持走到现在。
镭玫瑰的人估计也不会想到有人能在这里走上几个小时。
但班卓毫无选择,他在被追杀,被某种东西追杀。
那不是人。
十分钟前,当安全屋的门被悄无声息地熔化时,他看到了一双毫无感情的电子眼,以及伪装皮肤下露出的灰白色强化纤维肌肉。
几乎是直觉,也可能是自己活着的血液给出的示警,他立刻就明白了——
那是终械。
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人形渗透型号。
它不象荒原上那些笨重的大家伙,它更安静、更致命,象一条闻到了血腥味的机械猎犬。
它在追踪自己的气味……还有那个‘神’的信号……
海森之前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
班卓咬牙切齿地用乙炔焰切开前方锈蚀的铁网,钻进了一条更窄的支管。
他必须逃,他不能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一个隐蔽的检修井爬了出来。
熟悉的机油味和特殊的熏香让他精神一振。
他竟然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在下水道里一路穿过了达尔文,来到了银河城的h2区。
他认识这里,这里离伦奇小店的后巷很近,他和伦奇在这里一起改过车。
店门紧锁,挂着“外出营业”的电子牌。但班卓知道备用入口在哪。
他跌跌撞撞地钻进店内,熟悉的杂乱让他感到一丝安心。满地的零件、未完成的改装件,还有墙上贴满的复古乐队海报。
“伦奇?”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嘶哑。
没有人回答。
哦,是的,他被那个金发的赛博格带走了,他想起来了。
他好象烧得更厉害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暗门的位置,颤斗的手却总是也按不出准确的密码。
“他妈的!”
“语音认证通过!欢迎!小逼崽子!”暗门的电子锁发出了机械的人声。
“他妈的。”重复了一句,班卓一脚踢开解锁的暗门,冲了进去。
伦奇最宝贝的工作台,那里的主屏幕正处于休眠状态,但旁边的一个副屏却在疯狂闪铄着红光。
那是伦奇留下的紧急连络频道。基于银河城的i域和达尔文无处不在的o域旧网搭建,用o域实时传输封装的i域信息包——极其粗糙但难以追踪的单向信道,且能最大程度的复盖达尔文-银河城的范围。
班卓扑到屏幕前,手指颤斗地敲击着键盘。
画面跳了出来,但糟糕得一塌糊涂。大量的噪点和色块充斥着屏幕,声音也象是被撕碎了再重新拼接起来的电子噪音。
屏幕中央,只有几个熟悉的颜文本在疯狂跳动,那是伦奇头盔上的实时显示:
(?Д?;)
【runng error】
“该死……伦奇,你在哪?”班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那堆破碎的噪音中查找着有意义的片段。
伦奇教过他怎么看这个。在极低带宽下,她会用特定的颜文本组合来传递缺省信息。
“她在飞……有交火以及爆炸……”班卓盯着屏幕,不仅如此,复原的背景音里那些尖锐的呼啸声,是高空风噪和……枪声?
突然,一段稍微清淅的音频碎片从噪音中跳了出来,似乎是单独发送的信息,故而音频格外完整:
“……目标确认……镭玫瑰……半小时后……清洗……”
是一个遥远的男声,带着某种隧道的回音。
班卓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要进攻镭玫瑰!而且就是现在!
他必须立刻通知安娜姐,通知海森哥!
但是,一个新的情况抓住了他的眼球。
屏幕上,伦奇的定位信息闪铄了一下。虽然极其模糊,但那个高度和移动轨迹……她正从城市上空飞过,而且正在下降,落点就在……
离这里不到两个街区!
“不……”班卓痛苦地抱住头。他体内的“血神”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焦躁,开始更加疯狂地搏动,高烧让他眼前的世界开始重影。
一边是整个营地的安危,一边是此刻生死未卜的唯一朋友。
他该怎么选?他能怎么选?
“咚!”
店门外传来了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它追来了。那个人形终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班卓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伦奇的、不断闪铄的红点,又看了看自己颤斗的双手。
“弱者没有未来……”安娜姐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去他妈的弱者!”
班卓猛地直起身子,眼中燃烧起一种疯狂的决绝。他一把扯下身上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冷却服,露出了布满血色纹路的胸膛。
“海森哥,对不起了。”
他先是取下了冷却服上面的纳米机械模块——似乎在前不久,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后的电力,结束了预定的使命。
他侧耳倾听着,象是有什么人在他耳边低语。
尤豫了一下,他伸手摸向后颈,那里也附着着海森留下的黑色纳米机械,来自之前的那次手术。
他体内有着oga,他记得这一点,海森哥引入oga是为了自己不被所谓“血十字的神”彻底改造控制,而这些纳米机械组成的结构就相当于给oga提供信号中继的天线。
只是,随着他体内的oga的快速进化,这些纳米机械已经无法再发挥原本的作用了。
这是“神”亲自告诉他的。
——如果,能给他再多一点力量的话
——或者,更多时间?
“呵。”
班卓不再思考过去的事情。
“滋啦——!”
他抓起工作台上的一个高压电击器,毫不尤豫地插到了自己的后颈上。
剧痛让他差点昏厥过去,但他成功了。强电流脉冲重置了那些纳米机械,它们失去了原本的聚合形态,化为松散的、黑色的磁性晶柱粉末,混着焦糊的血液流下。
没有了它们的压制,他体内的“血神”瞬间爆发,开始将oga所操控的微观活性物质蚕食、替换、清除。
病毒在消杀自己的杀毒软件。
班卓好象回到了梦魇中,他与“另一边”的联系开始变得再度清淅,就象是一闭眼,就可以重坠永无止尽的噩梦。
但,这次,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需要力量。
门外的撞击声停止了。那个终械一定感应到了这股强烈的信号。它在等待,或者在评估。
班卓伸出手指,血红色的触手从指尖渗透出皮肤,一点点延伸,舔舐着自己颈后的伤口。
伤口不再流血,黑色的纳米机械也被聚拢成了一团。
班卓将从自己颈后取出的一小团黑色粉末,与失去能量的纳米机械模块聚拢在一起,然后把它连接到了伦奇工作台上那架最大的改装无人机上。
“你们想回家,对吧?”班卓对着那些黑色粉末低语,“那就带着消息回去,去找海森哥。”
他在无人机的存储器里录入了他所知道的一切:营地即将遇袭、金发赛博格、西班牙人、还有他自己的决定。
顺手插上了两个“小黑盒”,那是他和伦奇一起“复刻”出来的超级电容器,极不稳定,比他之前用的那个大得多,也危险得多。
“去吧!”
他打碎了通风口的栅栏,将无人机用力抛了出去。看着它消失在夜空中,班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转身看向伦奇的“军火库”——那是他们平时用来搞恶作剧或者防身的小玩意儿。
“咱们去干票大的。”
班卓胡乱地抓起所有那些可以爆炸或是可以发射的小东西,塞进背包。他又从墙上拽下一把大口径的改装射钉枪,将功率调到最大。
他从店铺的暗道离开,不过几十步就抵达了尽头。
爬出暗道,班卓回首。
街道尽头,那个穿着风衣的人形终械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嘿,铁皮脑袋!”
班卓冲它竖起了一根中指,脸上露出了一个和伦奇头盔上一模一样的、嚣张至极的笑容。
“想要我吗?来追我啊!”
他转身冲进了更加错综复杂的暗巷,向着伦奇降落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如影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