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
一个虚伪、昂贵、属于银河城法老区“芯片佬”们的承诺。
被许诺的虚假天堂,用以对抗死亡的终极保险,流淌在i域中的数字永生。
这个词象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记忆的闸门。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沾满大荒漠铁锈色尘土的往事,伴随着核爆后的辐射臭氧气息,汹涌而上。
她也曾见过一个神龛。是诺曼的。是她父亲的神龛。
记忆没有回到2134年父亲被杀的那一天,而是坠向了更早、更漫长、也更压抑的时光
诺曼瑟伦,当年“穹顶”下最年轻的研发工程师。而最后,除了孩子们,也只剩他一个成年人了——奇迹般地,他带着孩子们熬过了漫长又恐怖的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个核弹每天以百枚为单位制造,随后又以百枚为单位消耗的天灾人祸。
在那段时间,父亲他亲眼见证了世界的沉沦。
野外的大型哺乳动物最先消失,然后是飞鸟,再然后是自然植物,是水里的鱼——直到最后的最后,连蓝色的大海也消失了。
但是他还活着,孩子们也成功长大,安娜也在战争的最后被他捡到,他成为了一位父亲。
事情似乎在变得更好,直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那几年。
战争结束了,但死亡没有。对于镭玫瑰营地来说,那才是真正绝望的开始。
那时的安娜还只是个刚被父亲从盐沼灯塔里捡回来的小女孩。她不明白,为什么战争明明停了,营地里那些她称之为“叔叔”、“阿姨”的年轻人——那些和父亲一起从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幸存并长大的第一代镭玫瑰孩子们——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他们没有死在炮火下,却在战后的荒原上被时间追上。辐射病、旧伤复发、廉价义体的排异反应、以及最折磨人的——希望的燃尽。
孩子们的死去,就象那些消失的飞鸟与鱼,悄无声息,让诺曼瑟伦感到痛苦、感到迷茫。
为什么世界对他如此不公?他究竟还能做些什么才能逆转这一切?——在野外,人类还有活路吗?
他只是一个懂点技术的普通人类,没有资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但他还知道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是所有孩子们父母的替代品——不可或缺的,仅有的替代品。他必须毫不动摇的顶在最前方,为所有人开辟出一条道路。
好在,他们接触到了达尔文,一座被淹没的旧日回响——但却紧邻银河城——那座有关智慧与科技的海上之城
他听说了银河城里流传的“神龛”——能使人“复活”的昂贵奇迹——“灵魂”的存盘器。
顶级沃尓沃们会定制神龛,每日传输自己的意识数据备份,创建起一个实时记忆的临界存盘——直到死亡与意外来临——神龛会在那一瞬间传送沃尓沃们即将消亡的“灵魂”馀晖,并在服务器中构建出崭新的意识体,一个有着与他们相同记忆,相同思维,相同习惯的数字意识体。
在这一阶段,神龛还是一个合法的技术——背后的公司把宣传的重点放到了供亲人缅怀,让亡者不留遗撼。
但怎么可能没有遗撼呢。
只要再多一步,下载,亡者就可以获得新生。
按照银河城法律,这只能算作全新的仿生人实体,需要与前身的身份做割离,且要接受仿生人法律所规定的监管。
顶级沃尓沃们显然不喜欢这点,所以“神龛”的信息越发晦涩,保密成了背后公司的第一要务。
但诺曼瑟伦,他凭借着曾经的身份,珀斯“穹顶”的注册工程师,还是拿到了零碎信息,了解到些许技术细节。
从只言片语中,他意识到了,“神龛”的复活是一个虚假的谎言,亡者的意识与新生的意识间有一个可疑的转变。
而且,镭玫瑰也无力支付那天文数字般的专用i域信道费用——何况荒野外根本没有i域,只有oga侵蚀下喧嚣的旧网——o域。
但是他得到了启示,他和安娜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终于有一天,安娜看到诺曼开始发疯似地搜集零件。
安娜记得他拖回了一具终械的残骸。那东西在三战中被击落,半埋在沙地里,还在广播着危险的、连接着oga的o域信号。父亲把自己锁在了简易工坊里,不断消耗着从荒野淘来的新拆解的、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内核零件。当零件不足时,他就会突然冲出工坊,冲入荒野中,去查找——甚至于主动猎杀终械。
就这样,没日没夜,安娜喜欢溜进工坊看父亲工作的样子,也喜欢偷偷跟着父亲出去,看她设置陷阱猎杀终械。
“安娜,”他有次对探头探脑的女儿说,“孩子们因为我死了,但他们不能就这么消失了,不然我对不起穹顶下的战友们,对不起他们的爸爸妈妈。”
“总得留下点什么。”
于是,镭玫瑰的“简易神龛”诞生了。
它不能复活任何人。
它根本不是gg上那种虚无缥缈的“灵魂存盘”,它也无法承载复杂的“灵魂”。它是一个用终械神经束和营地通信器强行嫁接的怪物。它不连接昂贵的i域,它连接的是oga盘踞的、混乱的o域。
它只是一个……墓地。一个镭玫瑰共有的,电子墓地。一个遗言坟场。
只为了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能从o域的深处,穿越信息绝幕,抢救回一句……最后的遗言——那是亡者最后一秒的思维,仅有一秒。
“谢谢诺曼叔叔。”
“……大家,好好活着。”
“……妈妈。”
那些破碎的、断断续续的信息,成为了诺曼唯一的慰借,也成为了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死亡,继续前行的动力。
但那份慰借没有持续太久。
那个用终械零件拼凑起来的“墓地”,在接受了越来越多的经由o域传来的“遗言”后,开始“活”了过来。
安娜记得,一开始只是神龛会主动在o域里“抓取”营地成员的信号。后来,它开始在无人操作时,用那些逝者的声音,低声组合出新的词句。
“活着吃掉”
“杀掉爸爸”
诺曼将其拆解,封存了“简易神龛”的内核零件。除了诺曼本人,没有人知道它在哪。
父亲的理想没有就此停止。他从那个失败的怪物身上,剥离出了最关键的技术——o域通信。
只需要几乎每只终械都拥有的几个通用零件,他就能焊出一个一次性o域通信机器。
那是来自终械的亡语,如今被用来承载人类的呐喊。
诺曼开发出的一次性的o域通信器。虽然不能做到象以前的旧互联网畅通无阻,但却能无视oga的绝幕,在全球范围内传递预先设置好的简短的加密信息。这在i域信道被天价拢断的时代,成为了最有价值的走私货。
以此为基础,镭玫瑰营地迎来了转机。
营地的死亡减少了。他们换来了更好的义体、更精良的武器、稳定的食物和药品。他们甚至有资源在锈蚀少女号上请来了一位独属于他们的义体医生。戈巴叔的孙女诺米,还有其他几个孩子,都被送进了达尔文旧港的安全驻地,通过黑入的i域信号接受着银河城的教育。一切似乎都在变得更好。
但安娜知道,父亲从未满足。他想要的不是在荒野和贫民窟的夹缝中苟活。他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未来”。他要为孩子们,谋求银河城的合法身份,让事情回到应有的轨道上。
“不是h2区,安娜,”他曾指着达尔文的对岸,那片高耸的、如同墓碑群般的h1区,“那里才是起点。梅维岛,那是穹顶下的叔叔阿姨们当年建设的地方。”
那时的安娜无法理解。她已经成年,是个叛逆的女孩。她讨厌银河城虚伪的灯光和父亲那近乎偏执的钻营。她爱的是大荒漠。她爱的是像父亲那样一个人猎杀终械。她会扛着一根改装的多功能电矛,独自深入荒野。她会用电矛间歇发射仿真的ai信号,吸引那些独行的终械侦察单位,享受着在刀尖上跳舞的快感。
直到2134年的春天。父亲抱着一个盒子,欣喜若狂地找到了她。
“安娜!我找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你们所有人都进入h1区的机会!”
安娜只记得自己当时很不耐烦,她不关心这些,只要父亲关注这些就好了。在她想来,父亲大概再过几天,就会回来兴奋地抱住她,跟她说,办好了。
等到那时,她会跟父亲说,自己更想留在荒野上的——让父亲把城外的事情都打包交给她,她会做的很棒。
于是她嘟囔着“知道了”,便又扛着她的“长矛”冲进了荒漠。
她没有看到父亲离去时那如释重负的眼神。
她记得那天的沙子格外滚烫。她成功了。她用信号矛引来了一只罕见的小型浮空终械。那东西象一只黑色的甲虫,顶着雷达锅,复眼闪铄着血红的光。她兴奋地在沙丘间闪躲,眩耀着自己的灵活,甚至在通信频道里呵斥了前来支持的戈巴叔,让他们不准插手。
就在她准备绕到那东西背后,给它最后一击时——她手腕上的o域通信器,那个父亲亲手为她打造的、永不离身的一次性通信器,传来了信号。
就象缺省的那样。
是一个代表着“连接终断”的、冰冷的死亡脉冲。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缺省的信息如此简单。
安娜丢掉了心。
那仅仅一晃神的工夫,那零点几秒的僵直——猎物与猎人的身份瞬间调转。甲虫终械的等离子切割器划破了空气。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的整条左臂便从肩膀处被齐齐切断、汽化。
当戈巴叔和吴叔赶到时,只看到了昏死在血泊中的安娜,和那具被她用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近距离引爆了金属氢才摧毁的终械残骸。
他们带着安娜回到了镭玫瑰。
营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诺曼死了。营地所有人都收到了这一消息。
当年跟着从穹顶逃生的孩子们只有少数熬到了现在,但活下来的少数也都早早衰弱不堪。新一代的孩子们尚在成长,甚至没有能力独自生存。而营地如今的中坚力量多为父亲二十几年来招揽吸纳来的外来者,不少人在观望是否要离去,或许也有不少人起了别的心思。
安娜在锈蚀少女号的医疗舱中醒来。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肩,听着营地里压抑的哭声。
一夜之间,那个没长大的女孩死了。
她独臂撑起了身体,走出了医疗舱,走到了所有人的中间,走到了最高处。
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姓氏,也应当由她来继承他未竟的执念和镭玫瑰的全部重量。
没有人有异见,所有人都知道安娜最像诺曼。
她换上了那只冰冷的、二手的机械手。
她变得更象父亲了。
“神龛”……
她已然想起,那个父亲抱着的盒子,就是被“简易神龛”封存的内核零部件,她早在父亲制造它时就见过了。
父亲临行前特意带上了它,应该是将它带到了城市中。
就象是,被银河城接纳的机会,也封存在那个箱子里。
那个箱子,如今一定就在达尔文银河城。
安娜甚至想起了,在父亲下定决心拆解它之前,她见过父亲与之“对话”的样子。
不是靠语句,“简易神龛”的本质接近“人造终械”,人类语言对其来说是无意义的输出——这是安娜突然想明白的一点。
它不是“活”过来了,它是被人类的最后一秒的“遗言”污染了,它本来就是“活”着的。
父亲似乎是靠组合的o域通信模块,实现类似编程的效果,借由终械链条中更高指挥节点强行与“简易神龛”对接,实现了更本质层面的沟通。
因为,安娜想,恐怕父亲也想确定,“活”过来的,究竟只存在终械的一面,还是存在些许他战友的孩子们的一秒。
也许父亲最终也没有搞清楚,考虑到营地的人心惶惶,他最终只是选择了封存“简易神龛”。
换句话说,那个箱子里的它,现在依然活着,能够连接着o域的信号,能够接受到,父亲最后一秒的“遗言”。
“既然父亲能够实现与它的对话,那么我也可以,我可以借此找到它。”,安娜心想。“而如果父亲能把它接入i域那么,一定会有更加完整的信息——甚至于“
安娜克制着自己的思绪。
“父亲,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她加快了脚步,她要去和海森他们汇合,准备提前激活返回驻地的信号。
很近了,她很熟悉那里,达尔文城中称得上安静的地方并不多,那个安全屋就是城中最安静的地方之一。
就在她即将拐入下一个巷道时,一股刺鼻的浓烟混合着警报声与尖叫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猛地抬头,望向达尔文旧港的某个方向。
在霓虹摇曳的彩色映衬下,一道黑色的烟柱正笔直地升起——那里,正是她和海森、班卓约定的安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