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维多利亚西北方,帝汶海。
一艘灰黑色的穿浪双体船,象是一把滚烫的刀,如划过黄油一般,在粘稠的紫色大海表面勾勒出涌动的浪迹,晦暗的晨晖照耀在浪迹中,让其中泛起流动的瑰丽彩光。
海森站在船头,他注视着不远处的海上钻井平台,钻井平台的上层建筑早已坍塌,整个台面倾斜向一角,锈迹斑斑的金属塔台弯曲扭转,倒向海面,看起来就象是低头俯身啜饮海水的巨兽。
只是,已经没过台面角落的海水,与锈蚀溃烂的塔台顶部,都在昭示着,这头巨兽早已死去多年,他看到的,不过是被缆绳维系在原地的浮胀尸身。
海森微微点头,以示敬意。
“老先生,海面上的味道并不好闻,为什么不戴上你的面具呢?”
“年纪大了,嗅觉早就被硝烟和辐射尘毁得差不多了,现在我闻到的气味,还没有糟糕到需要戴面具的程度。”多多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指了指海面上的菌膜,“实际上,有这些能够吸收辐射的菌种,海面上的空气说不定是这些天我吸入的最健康的空气。”
“人造菌种吗?”海森再度将视线投向那个废弃的海上钻井平台,“石油也是因为类似的东西而废弃的吧。”
戈巴摇了摇头,顺着海森的目光看去。
“高成本的海上钻探确实是最早终止的,但是象是苏油气和美阿这样的超巨型石化企业,在生物燃油出现后,还是坚持了几十年的。不过随着包括生物燃油在内的生物化工发展得越来越快,这些说不清是国家还是企业的庞然巨物也就一点点地衰落了。”
海森沉默了一下,转而问起船上另外两个人的情况。
“班卓有什么异常表现吗?还有安娜,她有好好休息养伤吗?”
戈巴转身倚在船头的栏杆上,用额外的两只机械手臂把握住栏杆的扶手。
“班卓那孩子抱着枕头,也不睡觉休息,就顶着黑眼圈在角落干坐着。”他轻叹了一口气,“至于安娜,她还是那么胡来,才更换义体,就敢进行高烈度的近身战斗,现在全靠止疼药在那里撑着。”
“是我的问题,作为义体医生,我没有及时提醒她。”海森表情尴尬地挠了挠头,“昨天晚上,新年钟声刚过,我突然间发现她在流血,那实在是吓了我一跳,而安娜根本没有发现她自己的伤口崩裂了。”
戈巴再度摇了摇头,说道:“无论你是否提醒,她也会坚持战斗在一线的,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伤,她从小就是那样的孩子。”
他随即又露出了追忆的神情。
“大概在东边,距离这里几十公里外的海滨,那里原本是有一个小镇的,现在应该已经沉没到海面之下了。让我想一想,那是战争结束的前一年,我刚刚添加镭玫瑰,第一次跟诺曼出来搜集物资。在发现那个小镇时,其中的房屋大多都已损坏,已经没有人住在那里了,整个小镇在反复无常的天气下变成了泥泞的盐沼。但是在小镇的岸边,在滩涂地的中心,那里有一处岛礁,一座坚实的灯塔矗立在岛礁之上。诺曼跟我说,他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的耳朵估计也是早就不好用了,跟他说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婴儿。”
“那里就是诺曼找到安娜的地方吗?”
“没错,一个孤零零的婴儿,独自一人在海滨上孤零零的灯塔中不知道呆了多久,最后被一个孤零零的老光棍捡起。然后,果不其然,这孩子长大后就变成了第二个诺曼,明明心里软得不行,却偏要装作像石头一样硬。”
“只是假装坚强,可做不到领导镭玫瑰这样有着上百人的队伍,在大荒漠与城市之间壮大规模。”
不过海森还是趁机请教起了他们目的地的相关情报。
戈巴跟随他们三人去往城市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孙女也象是镭玫瑰的其他孩子一样,在城中接受教育。
准确说,是城中的一小部分。
达尔文—银河城是一座面积广阔的超级城市,而且恐怕也是这个星球上军事实力最为强大的城市,但是一般而言,只有达尔文人会这么称呼这座城市,更多的人只会简单地称其为银河城。
其实,象是班卓一样,平常自称为达尔文人的城市居民,也不是真正的达尔文人。
他们的目的地,旧港,才是原本真正地理意义上的达尔文,或者说,再具体一点,受到海平面上升影响,被官方废弃的那一部分达尔文旧城区。
这也使得达尔文旧港成为了离银河城最近的法外之地,成为一片无监管的混沌之地。
要知道,自银河城创建以来,难民与非法移民就始终是这座城市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
最早,银河城只有梅瑟岛北侧大海中的法老区,和岛上的生态工业区。
当然,法老区并不是官方名称,海森也无从得知其正式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共识。
法老区,包括后续新建的法老新区,这两个地方最初的居民都是南方联合吸纳的精英与高级人才。
后来为了应对不断涌入的难民,银河城在梅维岛及对岸的亚当湾兴建了h区,即人道救援区。
h区作为由3d打印快速创建起的城区,最大的特色在于其模块化的方块型社区公寓。这些方块建筑在几十年中不断加固拓展,加之来源混杂的移民与高度流动的阶级,使得h区逐渐成为银河城最有活力的主体局域,同时也是银河城官方管理始终难以深入的“下城区”。
哪怕官方多次收编管理,在h区居民的怀疑与抗拒下,他们也只能让h区变成规模更大的“中城区”,并在不得已中创建更多的“下城区”以承载蜂拥而来的难民。
其中位于亚当湾沿岸的h2区,与达尔文紧紧相邻,这使得达尔文成为了h区外最大的移民聚集地。而在银河城公投决定不再接纳更多的难民后,不受监管的达尔文旧港就彻底变成了下城区中的下城区,沦为帮派横行的无政府之城。
后续,为了应对三战导致激增的工业须求,凡迪门湾南岸创建起了环湾工业区,战后也在阿纳姆地创建了新贵云集的丽景区,让整个凡迪门湾变成了银河城的内海——但这一切都与达尔文旧港无关。
达尔文旧港就象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阴影中野蛮无序地生长着,逐渐找到了它的平衡之道。它变成了银河城的溶炉,一个呼吸着的,由人类血肉、钢筋混凝土与文明出现以来的每一代科技与文化成果所组成的庞大有机体。经历过极度无序的阶段后,在度过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之后,旧港反而发展出了一种复杂而动态变化的自然秩序,每一种生活方式都能在其中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全区,这也是镭玫瑰能在其中立足的原因之一。
在了解达尔文旧港的过程中,海森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九龙城寨。。
凑巧的是,就象九龙城寨的支柱产业是牙医诊所一样,达尔文旧港也有着它的支柱产业——义体医生诊所。
背靠世界上生物医学与植入义体最发达的超级城市,达尔文旧港的义体医生以低廉的价格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极具声誉。比如这些名为义体医生的家伙,实际上能医治人类几乎每一种疾病——通过更换义体,包括大脑。
因此,考虑到镭玫瑰每个月都会多次往来于达尔文与荒野,大概医生也确实不是营地的必要须求。
镭玫瑰在旧港也有固定的驻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达尔文旧港的医疗与信息资源。
老一辈的镭玫瑰成员在大荒漠上度过了战争的十几年时间,辐射与糟糕的生活条件,使得他们不过人到中年,就只能依赖于药物与医疗设备延续生命。而i域的普及,也使得孩子们能够在城中享受世界顶级的虚拟教育。
镭玫瑰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荒野上,也不可能单单蜗居于达尔文旧港,尤其当世界上最为发达的城市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而他们恰恰知道有通墙壁另一侧的方法之时。
但是,安娜的养父,镭玫瑰的唯一首领,诺曼·瑟伦,没有死于残酷的三战,没有死于弱肉强食的大荒漠,没有死于旧港混乱的帮派,反而恰恰死在了理应更有秩序,更为文明的银河城之内。
这让海森对达尔文-银河城,这个一体两面的城市,更为好奇,也更为戒备。
毕竟,那是另一个自己所创建的城市。
午后,维多利亚北方,银河城。
伦奇断开了虚拟机与i域的连接,从医疗缸中爬出。
她象往常一样,穿上了黑色的紧身水冷服,黑色的皮衣夹克与黑色的外骨骼长靴,还有她那标志性的,长着粉色兔耳的黑色头盔。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他还是她。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性征。但现在又不是上世纪的美利坚,争论这种事情没什么意义。
硬要说的话,她觉得自己的性别可以是兔子。
因为在她从人造子宫出生的那一刻,她就被人用基因编辑过的黏液瘤病毒污染。
她被可能存在的父母抛弃,然后接受了最低限度的医疗,最后被送进了福利院。
治疔的结果就是她的性别变成了兔子。
基因编辑过的黏液瘤病毒似乎与兔子有什么关系,至少是与它们的灭绝有关,伦奇在人造子宫中接受的先天教育中就有这样的知识。
不过她的先天教育知识缺失得比较多,可能也是因为那效果不佳的治疔的关系,其中关于语言的先天教育残缺得尤其厉害。
在福利院中,她最羡慕的就是那些作为“基因税”,从征收的生殖细胞中择优筛选结合而诞生的孩子们,他们在人造子宫中待的时间要比她长得多,接受的先天教育也丰富得多。他们会扔掉同声传译耳机,互相比较谁能说得语言更多,而这种时候,伦奇就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角落。
而在当时,福利院中那些孩子也并没有因此排挤她。实际上,很多基因税造就的孩子,因为经历过基因特化,在胚胎阶段就沉默了性别相关的基因表达,有着和她相同的外在。这她与这些孩子相处起来十分舒适。
但是,在7岁那年,在孩子们接受了第一次脑机手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脑机接口后,事情开始发生了变化。
先天教育中,最重要的两种语言,分别是二进位的机械语言,与三进位的dna语言。
而她丧失了关于这两种语言的全部知识,语言区根本没有创建起相应的记忆回路。
有了脑机接口,有了半开放的i域,福利院中逐渐变得安静下来,所有孩子的交流都转移到了虚拟空间中。
这让伦奇格外难以理解,她学着其他孩子的模样静静坐着,来回对视,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他孩子也不理解伦奇为什么从不在i域上交流。
直到三年后,监护人才通过ai发现,孩子中有一个并不懂得二进位语言,需要脑机辅助系统的伦奇。
而那时,伦奇已经不会正常地说话了,她完全忘记了怎么说话,也忘记了该怎么做出表情。
因此,在挖出颈后的芯片,逃离福利院后,她戴上了那个可以显示颜文本的头盔。
而在发现了i域的用法后,她会在每个夜晚都沉入其中,弥补那几年失去的时光。
这个头盔还可以帮她说话,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点,尽管那好象是男性的声音。
不过,兔子用什么声音说话都不是什么问题吧,只是别人可能会误以为她不是兔子,比如那个失踪了好多天的蠢蛋。
班卓是她仅有的朋友。
然而,总是会思维短路的她,却主动给他送上了复仇的装备。
在意识到班卓可能遭遇了什么变故后,她第一时间就想办法瞒过ai监管,穿过那个无形的墙壁,赶到了贝泉镇,却发现那座教堂已经被烧成了废墟。
她接着找到了平常通过班卓与她有生意往来的镭玫瑰,才了解到班卓身上发生的事,以及他的复仇对象——血十字。
伦奇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她精心准备的生物危害手雷,对于这些身体非法改造过的科技蛮族,可以说是毫无作用,而班卓显然并不知道这一点。
这让她寝食难安,好在镭玫瑰的交易队伍没过几天就再次来到了城市,为首的女孩闻言立刻决定救援班卓。
作为一个曾经放弃过芯片的银河城居民,从银河城出往达尔文并不容易,从银河城去往大荒漠更是难上加难,否则她一定会跟随镭玫瑰去往大荒漠。
但是,镭玫瑰也十几天没有新的消息了。
因此,今天,她决定做点什么。
银河城与达尔文并不是完全隔绝的,至少在ai监管之外的地下,就是最方便的违法信道。
几十年来,银河城的地下甚至已经发展出了一座迷宫般的城市,随着ai监管层层侵入,地下城也逐渐变深,飙升的成本使得把持地下信道的帮派们会对来往的人们收取日益高昂的费用。
实际上,伦奇知道,因为战后签订的《轨道条约》的限制,银河城官方不得不限制了ai管理的权力,重新启用人类来执法行政。这让银河城居民心知肚明的银河城地下城,迅速被官方势力渗透,变得不再安全,也不再保密,至少,不再适合于个人的走私。
她的走私生意,靠的就是可以脱离监管,出入银河城的能力。
但是,她今天是要去地下城打探消息的,伦奇隐隐约约知道,骷髅会与血十字之间有些联系。
骷髅会也许并不是一个组织,但伦奇多少知道一个地方,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就是在地下城的另一边,达尔文旧港出口位置的黑拳场——ga cybox,一家主打无限制赛博格格斗的地下黑拳场。
在缴纳了让她颜文本头盔宕机的高额费用后,伦奇谨慎地选择人流密集的信道,找到了这家已经彻底陷入地下的黑拳场。
她似乎还算是小有名气,门口的守卫在收了她又一笔不菲的费用后,让她从会客信道走进了场地。
“你想要什么?bunny。”
说话的是拳场的头目,他身着考究的白色西装,面部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独目义眼。他在左右同样穿着西装的护卫保护下,坐在由防弹玻璃包裹的露台中央,俯瞰着脚下的赛博格无限制格斗。
她在被反复检查后,由安保送进了由防弹隔开的露台另一侧。
“情报交易,赛克罗普斯。”她准确地叫出了这个头目的称呼,cyclops,独眼巨人,尽管它应该被念为库克罗普斯,但是据她了解,这个男人更愿意被这样称呼。
“你能给出什么?你又想要什么?”他淡淡地回应着。
“钱、情报、生产额度、技术产品,我都能给出一些。”伦奇试探地说,“当然,我也可以替你做些小事。”
“好!”男人突然站起来拍手欢呼。
伦奇顺着赛克罗普斯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一个赛博格没有控制住武器的威力,将对手装备有单分子刃的骼膊击飞,依旧维持着供能的单分子臂刃在击穿了赛场防护后,飞入了观众席中,划出一道血淋淋的痕迹。
“那你要什么?”男人的声音传到走神的伦奇耳旁,伦奇连忙向侧方看去,看到了一只紧贴着她的巨大独目。
她头顶的粉色兔耳在受惊之下瞬间绷直,伦奇此时才发现,露台之间的防弹玻璃不知何时已经被撤下。
“咳,血十字,达尔文南方新来的那一只血十字的近况。”
那巨大的独目中心的光圈迅速分裂为多个,上上下下地将伦奇看了个遍。
她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只兔子的话,可能在这零点几秒内就会浑身炸毛地跳起,然后蹦蹦跳跳地逃走。
“我可以给你相关的情报,但是,你也要完成我给予你的任务。”独目男人扭了扭脖子,不再俯身盯着伦奇观察,走到露台前,“bunny,兔子,我听说你有海上的渠道?”
“算是有,看你是什么货了。”
“一个人,明天,能搞定吗?”他微微侧身,为伦奇让出了擂台的景色。
被轰飞一臂的赛博格用膝盖中弹出的单分子刃切断了对手持械的手,将那笨重的能量武器连同他切下的手,顶在了对手的后腰。
“准确说,是一个赛博格。”
装备着单分子刃的赛博格的头部,被对手背后的隐藏手臂抓握住,在液压杆的转动下缓缓形变。
轰隆——
能量武器以最大功率将它的主人轰成两半,然后迸发出极为激烈的爆炸。
一个被机械手臂紧抓的头颅直直飞起,砸到了露台的防弹玻璃之上。
“我能做到。”
尤豫了一下,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