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干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感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臣读之,每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亦…每每心痛难当!”
“臣心痛陛下当年处境之艰难!内有兄弟阋墙,步步紧逼;外有群雄割据,虎视眈眈!那是何等凶险危殆之境?”
“臣想学的,是陛下于绝境之中,那份洞察乾坤的智慧!是那份力排众议、廓清环宇的决断!
是那份为天下苍生、为社稷安稳,不惜身负千古重担的担当!
是陛下如何于万难之中,为我大唐劈开一片朗朗乾坤的不世之功!”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坦荡无畏:
“至于魏王所言,臣要‘效法宫门旧事’?臣不敢!亦从未作此想!”
“臣所思所想,只是陛下当年,是怀着何等深重的痛苦与对天下无量的担当,才做出了那等艰难决择!
臣每每思及陛下当年心境,对陛下的敬仰与感佩,便更深一层!”
“臣今日所学,在旁人看来,或是在钻研帝王心术,效法陛下昔日之事。
然在臣心中,此乃陛下以自身经历,传授予臣的——最珍贵、最切身的为君之道!臣…不觉得此举有错!”
掷地有声!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鸦雀无声!
所有大臣都懵了!脑子嗡嗡作响!
这……这是什么辩法?!
他把“密谋效法玄武门”,硬生生掰成了“学习陛下的雄才伟略和担当精神”!
他把“研究宫门旧事”,强行解释为“体会陛下当年的痛苦与不易”!
这哪里是认罪?这分明是一篇感人肺腑、声情并茂、将对陛下的崇拜与理解推向巅峰的颂圣华章!
更是对魏王构陷最致命的反击!
魏王李泰彻底傻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肥厚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象铜铃,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用尽毕生力气、精心策划的绝杀一击,非但没有打在敌人身上,反而象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棉花堆里,不,是砸在了一面无比光滑的铜镜上!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恶意,都被原封不动、甚至放大地反照了回来!
他仿佛成了一个费尽心机挑拨君臣父子关系、构陷储君的跳梁小丑!
他想反驳,想嘶吼,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难道他能说:“父皇你当年玄武门用的就是阴谋,太子不该学、不能学”?
那岂不是指着父皇的鼻子骂?他浑身冰凉,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御座之上,李世民通过垂旒缝隙,死死盯着下方那个侃侃而谈、神情坦荡的儿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
他设想过李承乾会如何辩驳,或愤怒,或委屈,或引经据典自证清白……
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一番…直击他心扉的言辞!
而且,这次提及“宫门旧事”,全然不同于上次在朝堂上那尖锐的质问和指责!
没有指责他“弑兄囚父”的冰冷字眼,没有再在他心头的伤疤上撒盐!
有的,竟然是…理解?
是体会他的“痛苦”?
是推崇他的“担当”?
是赞颂他为天下才不得已为之?
这巨大的反差,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李世民那颗早已冰封坚硬、却又深藏脆弱的心脏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音,脱口问道:
“承乾…你…你此言之意,是…是不怪父皇当年所做之事了?”
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君臣‘太子’和‘朕’的称谓,用回了“承乾”和“父皇”。
李承乾神色无比诚恳,微微躬身:“陛下何出此言?臣…怎敢怪陛下?”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声音清淅而坚定:
“臣近日思之,深有感悟。”
“于私而言,若无陛下当年之举,隐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岂会容得下臣?
臣只怕早已身首异处,或至少被废黜流放,贬死蛮荒!
陛下…实则是救了臣性命!”
“于公而论……”
李承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响彻殿宇:
“若无陛下当年力挽狂澜,廓清宇内,焉有今日之贞观盛世?!
陛下所为,乃是为江山社稷!是为天下苍生!是为我大唐万世之基业!
臣…唯有感佩!唯有效法陛下为天下担当之心!岂敢有半分怨怼?!”
“轰!!!”
这番言论,比刚才李泰的弹劾更象一颗真正的惊雷,在太极殿中炸开!
掀起的狂澜比之前更加猛烈!
所有文臣武将,无论是长孙无忌、房玄龄这样的老臣,还是魏征这样的诤臣,抑或是李泰一党的爪牙,全都目定口呆,惊骇欲绝!
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天啊!
对于那禁忌的“宫门旧事”,居然…居然还能这样解读?!
还能这样…歌功颂德?!
还能这样…把一场骨肉相残的宫廷政变,升华成为国为民、力挽狂澜的壮举?!
魏征胡子都在抖,房玄龄捋须的手僵住了,长孙无忌眼神闪铄不定,李泰更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几乎站立不稳!
御座之上,李世民的身体猛地前倾,冕旒珠串剧烈晃动,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巨大震动、错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理解的酸楚和暖流!
他死死盯着殿下的李承乾,心中惊涛骇浪:
“这…这…”
“太子……不……是承乾……承乾他…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他…他懂朕?!”
一股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瞬间攫住了这位帝王的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李承乾身上移开,转向了旁边那个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微颤、眼中只剩下无边恐惧和茫然的胖子——魏王李泰。
李世民脸上的震惊、动容、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褪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雷霆之怒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蕴含的恐怖风暴,让所有接触到这目光的人都不寒而栗。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幽寒风刮过金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李泰的心上:
“魏王。”
“这…便是你今日要弹劾太子的…所有事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