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李承干的目光落在一向以稳重忠诚着称的太子詹事于志宁身上:
“于师!您曾着《谏苑》二十卷以规谏孤,常言‘仁者爱人,义者循理’。”
“孤请问,何谓‘仁’?何谓‘义’?”
“若有人为夺大位,不惜骨肉相残,手足喋血,更将兄长、幼弟家中满门男丁,无论长幼,尽数屠戮……”
他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建成伯父、元吉叔父,他们亦有子!稚子何辜?!屠戮婴孩,断绝宗嗣,此等行径,于‘仁义’二字,是遵循?是践踏?!”
“于师!您教孤‘爱人’,这‘人’字,可曾包含那血泊中的孺子?!”
“噗通!”于志宁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身体抖得象风中的落叶。
他一生谨慎,忠于职守,此刻被太子用最血腥的玄武门后续——诛杀李建成、李元吉诸子的事实质问“仁义”,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汗如雨下,伏地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御座之上那位脸色已由深红转为可怕紫黑的皇帝!
李承乾环顾这三位被他用儒家最内核的“忠孝仁义”教条驳斥得哑口无言、体无完肤的老师,以及满朝禁若寒蝉的文武,最后将目光重新投向御座。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凉:
“陛下,诸位师长教导臣,要忠、要孝、要仁、要义!”
“臣愚钝,每每听讲,常自省察。”
“然,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之‘典范’,却与这圣贤书中所言,与师长口中谆谆教悔……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对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一字一顿,如同泣血:
“臣今日狂悖,引经据典,非为求活,只为求一个明白!”
“若连这立身立国之本的‘忠孝仁义’,都成了可随意践踏、因人而异的虚文!”
“那么……臣请问陛下,请问诸位师长,请问这满朝诸公——”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彻底破碎的光芒和质问:
“我大唐立国,所恃者何?!教化万民,所凭者何?!陛下开创之贞观盛世,其根基……又在何处?!”
话音落下,整个两仪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死寂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能听见某些大臣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能听见李世民那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
张玄素、孔颖达、于志宁三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瘫软在地或倚靠他人,面色灰败,眼神涣散,他们毕生信奉和宣扬的道德教条,在太子用血淋淋的、无可辩驳的史实面前,被彻底撕碎,体无完肤。
他们不仅被辩得哑口无言,甚至被剥下了赖以立身的思想根基!
而御座之上的李世民,那紧握龙椅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一片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龙。
他死死盯着丹陛之下的儿子,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彻底揭穿的暴怒,有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有对往事的挣扎,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触及灵魂深处的惊悸!
大殿之上,空气凝滞,仿佛连时间都已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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