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渊崖的风愈发凛冽,卷着崖壁间的碎石与枯屑,在谷内打着旋儿。
陆尧的身影在一排排禁制光罩间穿梭,指尖的“天”字命泉文始终泛着温润的金光,如永不熄灭的火种,在昏暗的崖谷中格外醒目。
他几乎没有停歇,抽取魔气的动作流畅而沉稳,额角渗出的汗珠混着淡淡的煞气,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地面的碎石上,瞬间蒸腾成一缕青烟。
每抽完一位族人的魔气,他便会后退半步,闭目调息数息。
借着这短暂的间隙,早已恢复气力的小狸与阿芽立刻上前,银芒符文与萤火圣光交织,净化着族人残存的魔毒,滋养着他们亏空的经脉。
大祭司早已通过族内传讯玉符召集了部落好手,数十位圣火部与祭仪部的族人正赶来途中,接手后续治愈工作,让小狸与阿芽能喘口气。
随着魔气不断涌入体内,陆尧能清晰感受到洞天之内的变化。
黑暗大地如无底深渊,将海量魔气尽数吞噬,而中央的八荒万法脊愈发凝实。
青墨色的煞气如水流般环绕着柱身,纹路间的萤火跳跃得愈发炽盛。
这些被净化的魔气并未真正消散,而是转化为最纯粹的煞气,不断淬炼着他的“癫狂之意”。
但有一点他无比清楚:他的洞天仍未完整。唯有真正圆满之日,他才能正式踏入体修第五境——“洞天境”。
第五境,无论对术修还是体修,皆是通往更高境界的基石。修士自第七境起,便可开辟属于自己的虚空天地,在其中掌控元气、驾驭法则,乃至凝聚“天迹”——那是天地法则具象化的痕迹,或为山河日月,或为神兽仙影,千变万化,皆由心生。
“意”境第一层“癫狂之意踏万物”,需在殊死搏杀中积累狂意值,满百方可窥探下一层门径。
自蔺洲与凌黎死战后,洞天初步成型、八荒万法脊坐镇其中,他的狂意值便已攀升至七成。
而此刻,每净化一缕魔气,狂意值便会微微上涨,如今已逼近八成。
陆尧心中思索着其中的关键。
这八荒万法脊定然是洞天的核心,不仅能震慑黑暗大地与煞气,使其归序可控,还能将魔气转化为滋养“意”境的养料。
只是除了这点,他依然还没发现这“上古仙器”还有其他特殊功效。
至于为何魔气能提升狂意值,他暂时还琢磨不透,只能归咎于八荒万法脊的神秘威能。
更让他在意的是境界的桎梏。
修士第五境“洞天境”是至关重要的基础,直接决定未来踏入天外天三境与太荒三境后的虚空天地。
七境修士便可开启专属虚空,天地任遨游,更强者能感悟法则,显化“天迹”,或为自然景象,或为异兽神人,无奇不有。
可对于修习《大梵玄奥诀》的他而言,突破第五境的难度远超寻常修士。
如今他虽能调动洞天内的天地之力,境界却仍停留在第四境圆满,只能算是伪“洞天境”。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离真正的洞天境只差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却如隔着万水千山,始终摸不清突破的契机。
就在此时,阿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陆尧,这位就是我爹娘的挚友,古涧部的长老——阙老!”
陆尧抬眼望去,心头猛然一沉。
老者的模样触目惊心:须发早已失去光泽,干枯得如同枯草,贴在头皮与下颌上;
浑身肌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大片溃烂的皮肉翻卷着,露出底下森白的骨茬,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搏动的血管,泛着诡异的黑色;
他蜷缩在光罩角落,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咙里的嗬嗬声,像是有重物堵在气管里。
“阙老。”阿芽蹲在光罩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萤火圣光从掌心溢出,如轻纱般覆在阙老身上,缓解着他的痛苦。
“我带陆尧来帮你抽取魔气了,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阙老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落在阿芽脸上,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芽丫头上次见你还是你十岁的时候你第一次来落渊崖现在已是亭亭玉立了咳咳”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溃烂的胸口剧烈起伏。
嘴角溢出一丝黑红色的血沫,顺着下巴滴落在兽皮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
即便如此,他的眼神依旧清明,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的沧桑与坚韧。
“阙老,你放松,我这就帮你抽取魔气。”陆尧不再耽搁,指尖金光暴涨,“天”字命泉文的光芒笼罩向光罩内的老者。
“不可!”阙老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虽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少侠留着力气去救其他人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得”
他说着,竟挣扎着想要往后挪,可刚一动,便牵扯到浑身的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
“阙老!你别这样!”阿芽急得眼圈通红,萤火圣光愈发浓郁。
“你想想洛桑!你难道不想见到你儿子吗?他现在在部落里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
“洛桑”听到这个名字,阙老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有思念,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就是为了他我才不能跟你们走!”
他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陆尧与阿芽,枯瘦的手无力地挥了挥:“你们走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要留在这”
“洛桑?”陆尧忽然想起了在祭仪部见到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身着绣满星纹的浅褐兽皮,能同时感应共鸣古涧部图腾与祭仪部符文两大上古传承。
虽天赋不算顶尖,却格外努力,性格也爽朗乐观,很受族人喜爱。
原来,他就是阙老的儿子。
身旁的小狸见状,连忙凑到陆尧耳边,压低声音快速诉说着阙老的过往。
随着她的话语,陆尧的眼神渐渐沉重下来,心中涌起一阵叹息。
阙老曾是古涧部最有希望接任大长老的人选,一身图腾之力精湛,在族中威望极高。
他的妻子是圣火部的祭司,温柔善良,两人育有一子洛桑。
洛桑从小便展现出惊人的战士天赋,力气远超同龄孩童,图腾共鸣的感应也格外敏锐,是部落公认的天才。
当年,阙老与阿芽的父母是生死之交,两家往来密切,洛桑与阿芽也青梅竹马。
可谁也没想到,巫族奸细伪装成无辜修士潜入北渊,借着阿芽父母的善意接近部落,最终引动魔潮,导致北渊重创。
阿芽父母为保护族人战死,洛桑的母亲也在那场浩劫中殒命。
危急关头,阙老为保护年幼的洛桑,硬生生挡下一头魔化异兽的致命一击,魔气顺着伤口侵入体内。
他拼尽最后力气将洛桑送到安全地带,自己却因魔气侵蚀,再也无法维持战力。
按照北渊的规矩,被魔气侵蚀者需送入落渊崖,他没有选择战死沙场,而是选择了苟活,这在崇尚战死为荣的北渊,无疑是一种耻辱。
自那以后,天赋异禀的洛桑像是变了个人,性格变得沉默寡言,图腾共鸣的进度也停滞不前,受尽了族人的白眼与歧视。
大家都说他有个贪生怕死的父亲,躲在落渊崖苟延残喘。
直到成年那年,洛桑意外与祭仪部的缚仙柱产生共鸣,成为了一名祭司。
才凭借着不懈的努力与忽然变乐观的性格,才慢慢赢回了族人的认可,还被族长收为养子,生父之事渐渐被人淡忘。
陆尧终于明白,阙老为何执意不愿离开。
他是不想再见儿子,是怕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回到部落,会让洛桑再次被人指指点点,让他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在这位父亲心中,儿子的尊严与未来,远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阙老,既然你不愿离开,那为何不选择直接了断此生?”陆尧看着老者佝偻的背影,突然开口直接问道,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光罩周围。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连阿芽与小狸都不知道陆尧为何如此直接。
阙老的身体猛地一震,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北渊只有战死的族人没有选择自我了断的懦夫!”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溃烂的肌肤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了脊背,声音带着不容侵犯的傲骨。
“我不怕魔气侵蚀也不怕日夜煎熬我北渊儿女只有站着死的骨气没有躺着亡的懦弱我绝不会给北渊丢脸!”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崖谷内久久回荡。
周围禁制光罩内的族人纷纷侧目,眼神里满是共鸣与苦涩。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也曾面临这样的抉择?
有多少人的家人在部落里承受着异样的目光?
他们渴望重获新生,渴望见到亲人,可阙老的话,却戳中了他们心底最深的顾虑。
回到部落,未必能换来期盼中的接纳,或许只会让亲人蒙羞。
原本涌动的希望渐渐沉寂,崖谷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压抑。
数十位刚刚被抽完魔气的族人,眼神里的光芒黯淡下去,默默蜷缩回光罩角落,脸上写满了犹豫与挣扎。
阿芽急得眼圈通红,还想再劝,却被陆尧抬手拦住。
他看着阙老挺直的脊背,看着他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傲骨,忽然明白了北渊族人真正的困境。
他们怕的不是魔气,不是死亡,而是失去作为北渊勇士的尊严。
陆尧缓步走到光罩前,指尖的金光渐渐收敛,语气平静却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阙老,我懂你的顾虑。北渊勇士的傲骨,不该被流言蜚语玷污,更不该成为困住自己的枷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所有族人,声音陡然提高。
“洛桑在部落里靠着他自己的双手赢回了尊重,这份努力,北渊族人都看到了。”
“而你,阙老,你为保护儿子而承受魔气侵蚀,为守住北渊的骨气而不愿自戕,这份父爱与傲骨,同样值得敬佩。”
“你以为留在落渊崖是为了洛桑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日夜期盼的,或许不是一个‘战死沙场’的虚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
陆尧的目光紧紧锁住阙老:“你不愿给他丢脸,可在他心里,也许他这么努力,就为了能见到你!”
阙老浑身一震,浑浊的眸子里泛起泪光,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他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嘴角的血沫越来越多,显然已快支撑不住。
“阙老,相信我。”陆尧的声音柔和了几分,指尖金光再次亮起,却不再是强行抽取,而是化作一缕细丝,轻轻落在阙老的眉心。
“我不会勉强你跟我们回去,但我会帮你清除魔气,让你能体面地活着。至于要不要回部落,要不要见洛桑,最终的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
金光如春雨般渗入阙老体内,温和地包裹住那些盘踞的魔气。
这一次,阙老没有再抗拒,只是浑身依旧因疼痛而颤抖,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溃烂的手背上,与血污混在一起。
陆尧能清晰地感觉到,阙老体内的魔气比之前任何一位族人都要浓郁,且已深入骨髓,净化起来格外费力。
八荒万法脊疯狂运转,青墨色的煞气加速转化,狂意值在缓慢却坚定地上涨,距离八成仅有一步之遥。
小狸与阿芽站在一旁,紧紧攥着手,眼神里满是期盼。
其他族人也纷纷抬起头,目光落在光罩内的身影上,那份沉寂的希望,再次在他们眼中悄悄燃起。
崖谷内的风还在吹,却不再那般凛冽。
陆尧的身影在金光中愈发挺拔,八荒万法脊的青光与煞气交织,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奇异的光晕。
他知道,净化魔气只是第一步,要真正救赎这些族人,不仅要清除他们身上的魔毒,更要帮他们找回失落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