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非倚在胡床上,腰间的隐痛似乎已被脑中翻腾的思绪所掩盖。他长叹一声,沉声问道:“既然你认定当下宋儒尚未跳出韩、李二人之窠臼,未能真正摆脱佛道之浸染,那你且说说,依你之见,当今儒家道统,根本症结究竟何在?”
东旭闻言,神色一肃,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先起身走到门边,确认房门紧闭,窗外无人,这才返回坐下极为认真地看着李格非道:“李相公,在谈论此事之前,你我需先立个规矩。今日在这书房之内,无论谈及何等惊世骇俗之言,走出此门东某绝不会承认这些言论出自于我。它们,将来或许只会记录成册,传于我的弟子,作为一家之言私相授受。”
李格非见他说得郑重,也收敛了随意之态,正色道:“老夫虽不才,亦知‘言出有信,闻者守密’之理,绝非那等搬弄口舌之辈。你但说无妨!”
东旭这才点头放心了不少,他也不怕这老头子被自己的话给说死了。
酒气上头的他早对宋儒那套融汇佛老、空谈心性的治学路径心存不满,觉得他们已偏离孔孟之道甚远,反倒不如被后世归为法家的荀子、韩非在某些方面更贴近早期儒家的经世致用。
他略作沉吟,清淅言道:“在先秦之前,儒家所为,无非是树立起两面大旗:一曰‘礼法’,规范秩序;一曰‘仁义’,函养德行。此二者,尤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
李格非听到此处,眉头一皱,忍不住打断道:“且慢!‘忠’呢?‘忠君’之大义,岂能被你轻易略过?”
东旭敛容,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格非,沉声说道:“李相公,遍览儒家原始经典,《诗》、《书》、《礼》、《易》、《春秋》,可有哪一本是教人无条件‘忠君’的?经典所载,皆是教人‘忠于礼’,‘忠于事’,‘忠于道’!只因君王在理想状态下,代表了治理天下的‘礼法’之化身,故而才会衍生出要求臣民‘忠君’之论,此乃‘礼’之延伸。”
李格非倒吸一口凉气,只觉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离经叛道,简直是要皇帝老儿的命啊!
东旭不待他反驳,继续解释道:“东某之所以认为荀、韩二人之学,实为儒家重要支脉,正因法家弥补了早期儒家一个至关重要的缺失!那便是阐释了‘君’为何必须遵循‘礼’,为何需要‘法’来约束。唯有厘清此节,方能说明白,百姓为何需要‘忠君’,为何需要践行‘仁义’。”
“在法家看来,正因春秋礼崩乐坏,战国杀伐不休,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故而需要‘定于一’,需要统一的‘礼法’来结束混乱恢复秩序。为了这至高无上的秩序(礼法),才需要效忠那个能维护此秩序的君王(皇帝)。故而‘忠君’实则是儒家外部的法家思想,对‘礼法’体系至关重要的补充。儒法二者,于此互为表里,缺一不可。”
“后世便由此衍生出一个看似颠扑不破的道理:效忠皇帝便是维护天下的礼法,从而保障天下的秩序,最终确保百姓的生存与生活。”
东旭话锋一转,言辞愈发犀利:“然而,‘天子’与‘皇帝’,岂是一样?‘天子’代表了儒家的至高之‘礼’,像征着承天受命、德配天地。而‘皇帝’则代表了法家的至高之‘法’,像征着干纲独断、权力集于一身。事实上,‘天子’即不等于‘皇帝’,‘皇帝’亦不等于‘天子’!”
李格非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他惊恐地望着东旭,骇的老爷子差点就要滚落在地上了。
他听懂了,而且听得明明白白!
东旭所言,直指王朝权力结构的内核矛盾,中央与地方,上层与下层的矛盾。
“天子”之位,关联的是“仁义礼智信”这套源于人伦自然、构建社会秩序的“礼”,它如同人与人交往的底层规约,自下而上构筑起地方治理,最终汇聚成中央政权,形成这道名为“礼”的文明护城墙。
而“皇帝”之位,关联的则是“天地君亲师”这套强调等级与服从的秩序,其本质是维护“礼”的工具,用以清除那些破坏秩序的“悖逆”,其执行者,便是中央集权下的官僚集团,亦即他们这些士大夫阶层。
这意味着,中央政权都是以“法”等强制手段来维护“礼”的。
李格非想起历代宫廷的“六玺”制度。
“皇帝三玺”与“天子三玺”并存,皇帝之玺更多用于国内政务,面向郡县臣民;而天子之玺则用于对外交涉,特别是与周边藩国。
为何会感觉其中透着别扭与不对劲?
原因就在于,自秦一统六合,废封建行郡县之后,原本的“藩国”与“郡县”在法理上已合并为“臣民”。
北宋对于更外围的辽、夏等政权失之礼仪的大旗,大宋的“天子”早已失去了作为天下共主以“礼”维系宗藩关系的能力与地位。
说白了,就是“天子”对于集权帝制之外的广阔世界,丧失了意识形态上的影响力与号召力。
汉代尚存诸候王国,某种程度上还代表着“地方”的利益与礼仪存在。但自汉末以降,这种制衡关系随着中央集权的不断加强而逐渐消亡。
诸候,早已成为皇帝管理天下过程中需要剔除的冗馀。
所以,辽国君主是皇帝,宋国君主也是皇帝,但双方在现实中,谁都不是那个能号令四夷、德泽天下的“天子”。至于西夏,更是自封帝号,俨然并立。
东旭此时反而引用了后世南宋朱熹的一句评语:“汉大纲正,唐万目举。本朝大纲正,万目亦未尽举。”
他顺着这句话分析道:“是故,在三代乃至西汉,承载‘礼’的‘天子’之位可以禅让,西汉末帝亦曾禅位于王莽。但承载‘法’的‘皇帝’之位则不同,帝位一旦更迭,必致朝堂震动,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然究其本质,实乃‘一朝皇帝一朝臣’。因为高踞中央的帝皇,必然要任用符合其自身利益的新兴士大夫集团来管理天下。”
言罢,东旭目光平静地看向面色苍白的李格非,轻声道:“李相公,您细思之,我朝如今地方与中央严重失衡,强干弱枝之策下导致的‘三冗’之弊,其根源是否都未曾逃出这个藩篱?历朝历代财政困局,或许皆有其因,但如本朝这般,定都于四战之地、无险可守之汴梁,致使漕运成为命脉所系,漕费靡巨!而河北、西北边防却常感匮乏……这些问题莫不是一一映射。”
李格非一时面色惨白,这些形而上的儒家理论竟然还能与当下大宋的危机一一映射。
东旭此言,已不仅仅是大逆不道,简直是公然宣称大宋中央朝廷,已不能完全代表大宋地方,尤其是边疆与东南的根本利益!
或者说,中央所秉持的“礼”并未能真正让天下归心。
这无异于暗指赵宋皇室与士大夫集团为了维系一姓之帝位,选择定都汴梁以利控扼漕运方便集权,却在客观上损害了国防安全与天下整体的“礼法”正常化,即恢复一个王朝本该兼顾四方利益的均衡状态。
东旭坦然道:“儒家道统的问题正出现于此。它本是一门讲述‘仁义’、‘礼仪’的学说,是阐述华夏百姓如何向上构建文明秩序的学问。却在皇权的不断侵蚀与改造下,逐渐演变为一门主要讲述如何‘效忠君父’的学问。其重心,已从‘天下为公’的‘礼’,偏移至‘一家一姓’的‘法’。”
“是故,东某认为昌黎先生对儒家的发展功莫大焉。他将对人性、道德的探讨,重新拉回人伦日用之间。让人们意识到每个人自身对于世间‘礼仪’的践行与维护,皆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仅此一点,昌黎先生之于儒家的功劳,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董仲舒。”
“董氏固然有倡‘大一统’之功,然其学失之于对中央皇权过于阿腴,更杂糅阴阳五行、谶纬星象之学,为其‘天人感应’之说粉饰遮掩。未免……有失儒家正道,阿腴过头了。”
东旭最后总结,其声不高,却字字千钧:“礼仪礼仪,究其根本,无非是‘义’之体现,而这‘义’,在国政层面便是要能代表天下百姓之公利!是为公天下!”
他目光如炬地看向李格非:“李相公,您看这汴梁城,它真的能代表天下百姓之公利?是理所当然的天下中央么?您心中自然明白。汴梁地处平原,无山川之险,依赖漕运耗费巨万以维系一城之繁华,实非理想的建都之所。甚至,就天下格局与国防而言,还不如大名府更能兼顾四方,更符合本朝整体长远的利益。”
“至于为何历代官家与朝廷,仍要固执地坚守这汴梁之地……”东旭意味深长地说道:“其中的利害权衡,你我心照不宣……不是么?”
他朗声诵出一段奏疏文本:“国家根本,仰给东南。今一方赤子,呼天赴诉,开口仰哺,以脱朝夕之急。奏灾虽小过实,正当略而不问。若因此惩责,则自今官司必以为戒,将坐视百姓之死而不救矣!”
此乃元佑年间,范祖禹为应对东南水灾所上奏章中的名言。
一句话,道尽了北宋立国百年后的尴尬现实,“国家根本,仰给东南”!
曾经富庶的中原之地,如今已难以供给庞大的中央朝廷,帝国的经济命脉与粮食供应,已完全依赖于东南漕运。
古代运粮成本极高,纵有漕河之利,沿途损耗官吏盘剥亦是沉重负担。
加之宋朝屡次治理黄河失当,导致河北良田沙化、水患频发,昔日能为北伐提供坚实后勤的河北平原,如今已经遍地狼借。
至此,北宋对辽国实质上只能采取守势,朝野上下再难凝聚起如太祖、太宗时那般北伐燕云恢复汉唐旧疆的决心与魄力。
因为汴梁中央朝廷的统治须求,已然与北伐战略的物质利益相悖!
漕运维系着的中央繁华,与河北西北边防的迫切须求,形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
天下“礼仪”所应代表的那份“公利”已经彻底倾斜!
李格非听得冷汗涔涔,他怔怔地望着东旭,再也生不出半分与之辩论治学的心思。
东旭这番将儒家道统辨析与家国现实利害紧密勾连的宏论,在李格非面前展开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地缘政治,更令他对大宋未来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