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在客厅中踱步,心中的焦躁几乎难以按捺。
或许令他坐立不安的并非等待本身,而是那颗片刻不愿蛰伏的权势野心。
脚步声自外传来,蔡京立刻收敛心神整了整袍袖。
只见东旭快步走入客厅,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热情。
“蔡学士大驾光临,已是蓬荜生辉,怎敢再劳您携礼而来?真是折煞东某了!”
东旭朗声笑着,极为自然地接过蔡京带来的礼盒,转手便递给了侍立一旁的白金罂,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寻常物事。
他随即拱手解释道:“实在对不住,让蔡学士久候。方才后院突发些许家事,锁碎缠人,好不容易才料理清楚,这不一得空便立刻赶来相陪了……还望蔡学士海函。”
蔡京心下狐疑,试探着问道:“莫非……亦有其他同僚来访,叼扰了昕时老弟?”
东旭摆手,坦然相告:“蔡学士多虑了。并非朝中同僚,只是方才与礼部员外郎李文叔相公有些误会。不瞒您说,东某机缘巧合,收了李家那位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清照小娘子为徒,文叔公爱女心切,方才情绪激动了些。”
蔡京闻言,瞳孔微缩,惊愕地望向东旭,一时竟摸不透这位“昕时老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格非此人向来与章敦不睦,算是旧党边缘人物……咦?
不对!他猛然醒悟,如今新党式微,东旭此举正是在向旧党示好,或至少是铺设人脉?想到此节,蔡京心中更急。
他再也按捺不住,连忙上前拉住东旭的手臂,引至厅中铺设锦垫的檀木椅坐下,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惶急:“昕时老弟,出大事了!新官家已下诏,召韩师朴(韩忠彦)即刻还朝,非但如此,还要擢升为吏部尚书,召拜门下侍郎!这是要借旧党元老之手,行清算之事啊!昕时,为兄此番只怕在劫难逃,外放恐成定局!你若还有良策,万望教教为兄!”
言辞恳切,竟已带上一丝哀求之意。
想他蔡京宦海沉浮数十载,如今竟要为一京城官位,向一商贾如此低声下气,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东旭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反出言安慰道:“蔡学士何须如此焦虑?你我之前不是早已议定方略?您只需依计而行,动用最后的人情脉络,全力谋取一个知杭州的缺份,馀下之事,交给东某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若在韩师朴还朝之前,为兄尚有几分把握。”蔡京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可如今韩师朴即将执掌门下省,再加之那个惯会看风使舵、朝秦暮楚的曾子宣(曾布)在一旁……只怕我这一去杭州,便再无回京之日了!”
东旭闻言,却是淡然一笑,摇头道:“蔡学士过虑了。新帝绝无可能彻底废除新法,更不会让旧党真正独揽朝纲。曾子宣即便拜相,位居右仆射,以其反复无常的性子,又如何能得众臣信服?韩师朴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对他而言能在有生之年抓住机会为父雪恨便已足矣,岂有馀力长久把持朝政?”
他顿了顿,面色略显沉凝,分析道:“章相公在时,尚能压制曾布一头。如今章相去意已决,曾布必然趁机排挤异己,首当其冲便是学士您与元度兄(蔡卞)。顺便,他也会打压旧党首领,以求独揽大权。可惜……呵呵……”东旭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蔡学士当真以为,新党会就此一蹶不振,土崩瓦解么?”
蔡京听着东旭的分析后,躁动的心绪渐渐平复,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醒悟。
没错,皇帝离不开新法!离不开新党!
为何?皆因“财政”二字!这北宋的庞大官僚体系与冗兵冗费,尤如无底深渊,每年吞噬着海量钱粮。新党之所以出现,正是为了解决这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
说白了,便是需要一群更懂得如何从民间汲取财富的能臣干吏。
皇帝面对空空如也的国库和嗷嗷待哺的百官,迟早还得把新党的人找回来,替他继续搞钱!
蔡京若有所思道:“昕时老弟的意思是……只要蔡某人有办法让朝廷、让百官的钱袋子鼓起来,那么自然会有无数人,愿意将在下迎回朝堂?”
“此乃必然之理!”东旭语气斩钉截铁,“蔡学士请想,章相公去意已决,曾子宣生性反复,吴居实(吴居厚)只知明哲保身,元度兄(蔡卞)身为先帝孤臣已失倚仗,吕望之(吕嘉问)背负家贼之名,安厚卿(安焘)与李邦直(李清臣)皆属温和,难以抗衡曾布之锋芒……放眼当今朝堂,新党之中,除蔡学士您,还有谁有这般魄力与手腕,能担此重整财政安抚百官之重任!?”
蔡京虽一向自视甚高,却也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如同点卯般将新党同僚一一数落,并将自己捧至如此高度。
不知道还以为两人在大宋演义煮酒论英雄呢。
经东旭这般剖析,他蔡元长简直成了新党唯一的救星,大宋王朝的中流砥柱!
真乃知音难觅,知己在此啊!
蔡京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紧紧抓住东旭的手,声音略显哽咽道:“昕时老弟!为兄……为兄真是万万没想到,你竟如此洞悉时局,这般看重为兄!当今朝堂云谲波诡,新旧党争令人心力交瘁,谁知我的知己,竟在这商贾云集之地的清明坊中!你……你让为兄何以报答!这杯酒,为兄干了!”
说罢,他端起几案上那杯清澈烈性的五粮液,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带来一丝灼热与眩晕。
尽管东旭将他捧得天花乱坠,他内心也确以为然,但韩忠彦的名字,依旧如同骨鲠在喉。
若此人长期盘踞朝堂,他蔡京何时才能找到回归的契机?
酒意微醺下,蔡京再次压低声音问道:“昕时啊,你所言大势,为兄已然明了。凭借投靠向太后,谋个知杭州的缺份,或许不难。但……那韩师朴,终究是个大患。贤弟可有良策,能……给他制造些麻烦,或者……”
他话未说尽,但面上却多了一丝尤豫。
东旭闻言,却是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手道:“蔡学士实在是多虑了。韩师朴年逾古稀,已是风烛残年。东某敢断言,他活不过今年!只要韩师朴一死,朝堂上新旧两党的脆弱平衡立时打破,以曾子宣那朝秦暮楚、毫无根基的做派,绝无能力同时驾驭两党臣僚。届时,乱象必生,正是学士您力挽狂澜之时!”
“什么?!”蔡京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东旭,声音发颤:“你……你此言何意?韩师朴尚未抵京赴任,你如何能断定他今年必死?难道……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令他遍体生寒,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连内里的衣衫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浸湿。
除非……除非东旭早已布下杀手,要对韩忠彦不利!
狠!太狠了!
他蔡京自认也算得上是心狠手辣之辈,家中亦蓄养了些许私兵护卫,可象东旭这般,轻描淡写间便欲取一位即将位列宰执的朝廷重臣性命,简直是丧心病狂闻所未闻!
蔡京心中首次涌起强烈的惧意。
今日东旭能为了漕运之利谋算韩忠彦,他日若利益相悖是否也会如此对待他蔡京?
然而,那重返权力巅峰的诱惑再次牢牢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强压下恐惧,声音干涩地试探道:“昕时老弟……那漕运之事,你……真有十足把握?”
东旭如何不知蔡京想的什么?但韩师朴确实活不过今年,只不过这个活不过是因为人家老头子到了该走的时候罢了。
韩师朴吊着那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给自己给朝堂一个告别的机会。
但这些事东旭永远不会告知蔡京,这可是他的外挂啊!
他敛容不容置疑的说道:“蔡学士放心,只要您能为东某争得这漕运之权!东某愿在此立誓,每年从中分出不少于四百万缗的纯利,奉与学士您,作为回报!”
四百万缗!这个数字如同一声惊雷在蔡京脑中炸响。
刹那间,什么韩忠彦,什么恐惧,什么士大夫的节操,都被这巨大的利益冲击得烟消云散。
一股火热的贪欲彻底淹没了他最后的迟疑。
去他娘的漕运利弊!
去他娘的朝廷法度!
这空手套白狼一本万利的买卖,干了!
蔡京眼中最后一丝尤豫化为决绝,他重重坐回椅中,举起刚刚被白金罂重新斟满的酒杯,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好!昕时老弟,一言为定!一切,就依贤弟之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