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赵构虽然老迈了,却依旧还是个聪明人。
在钱端礼的事情上,他依旧保持了冷静,第一时间将史浩骂了个狗血喷头。
将主战派清扫一空之后,又想要杀割据派,朝中还有可用之人吗?
史浩你想要干什么?想要刺王杀驾谋朝篡位就直说!
大老板做事就是高屋建瓴,很快就做出了批示,罢钱端礼参知政事兼权知枢密院事,提举洞霄宫。
杨沂中对此番结果虽然有些不满,却毕竟是赵构亲自下的决定,也只能无奈同意。
事情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是钱氏毕竟在临安根深蒂固,因此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一下午,身在扬州惶惶不可终日的钱端礼就得知了史浩与杨沂中欲杀他的消息。
虽然提议被赵构驳回了,只让他去提举洞霄宫,算是有一份体面退休待遇,但这也太吓人了吧?
而且这事算是完了吗?
岳飞之死与杨沂中有关。
虞允文之死干脆就是史浩与杨沂中一手策划的。
被这两人将两淮大军全军覆没的大锅扔过来,自己还有个好?!
原本就因为两淮大军全军覆没而坐立不安的钱端礼立即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并且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选择。
逃!
当然,并不是往大汉境内逃,他在那里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身份更是突袭中原的幕后黑手之一,去了北方,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而是往南逃。
钱氏在江南势力广阔可不是说着玩的。
仅仅十日之后,也就是洪武二年,绍兴三十七年的正月十三日,钱端礼就在亲朋故旧的一路协助之下,从扬州一路逃到了福建路,堪称一日千里。
直到这时候,史浩方才得知了讯息,并且当场呆住了。
古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这钱端礼的速度竟然这么快,福建路是派来黄鹤来接他了吗?
如果在平日,割据派的首脑人物被这么对待,虽然也会起政潮,却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但在如今的情形下,钱端礼的弃官而逃迅速引起了江南官员的恐慌,原本稍稍得到遏制的恶劣谣言再次蜂起,而且有越传越离谱的趋势。到最后直接开始影响临安府的经济了。
原本因为迁都停止而飞涨的临安府地价又来了个急刹车,并且开始悄悄回落。
至于物价更是一时间飞涨,逼得史浩不得不打开府库来抑制粮价。
与此同时,政变与两淮大军覆灭所造成的政治动荡终于传导到了地方上。弹劾奏疏犹如雪片一样飞过来。
然而,在极大的思想混乱之下,宋国的官员与大儒竟连敌人是谁都无法确认,赵构、赵眘、虞允文、史浩、杨沂中、陆游乃至于刘淮,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框架中似乎谁都错了,个个堪称大逆不道,却又似乎人人都有些道理。
哪怕最离谱的赵构,也终究占据着一个父亲的身份。
而理论上为宋国叛将的刘淮,则是干脆有着统一天下的大义。
虽然依旧没人造反,然而宋国整个官僚系统迅速变得迟滞起来,有些原本诚恳勤勉的官员变得整日颓唐,天天置酒高歌,放浪形骸。
只能说魏晋南北朝儒家世界观崩溃后的行状又在宋国重演了。
当然,如今处江湖之远的西府大相公钱端礼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这厮一路逃到了泉州,并寻到了好友王十朋。
这名当朝侍御史、主战派骨干在一月之前,刚刚因为弹劾史浩怀奸、误国等八大罪状,被赵构贬到泉州当知州,如今又碰到这么一档子事,立即变得有些萎靡不振。
“龟龄。”钱端礼见状,浑身都有些发软:“你我相交多年,可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十朋眼神有些失焦,看着自己被握住的双手,半晌后方才喃喃说道:“两淮……两淮大军果真是……全都没了?”
钱端礼艰难点头:“正是如此,算上民夫,十万大军渡过淮河,回来的不到一万……全军覆没……”
这厮自然不会说自己的那番骚操作,只是死死盯着王十朋,以期望此人没有听到相关消息。
王十朋目光凝聚,看着钱端礼的双眼,一字一顿的问道:“处和!虞相公之死,与你有关吗?”
钱端礼知道此时终究躲不过去,起身跺脚来言:“龟龄,我与你明白说来,你若是问我有没有明里暗里反对迁都,是不是想要推着太上皇与官家争权,有没有为史浩提供方便,肯定是有的!
但我是真的没想到,史浩与杨沂中这些人胆子会这么大,竟然敢逼疯废黜官家,杖杀虞相公……我……”
钱端礼见王十朋依旧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双腿也有些发软:“龟龄,我也是官家的臣子,官家对我恩重如山,而且按照大宋体统,我也算是相公中的一员,如何会亲手撕了自家体面?”
王十朋闻言也终于消解了些许怒意,眼泪却是直接扑簌而下:“国家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钱端礼有些赧然,却在最终只能连连叹气。
王十朋擦了擦眼泪,随后摇头以对:“今日我不想与你论述这些了,既然做出了此等事情,无论你有心还是无意,咱们二人今后唯有一刀两断罢了!”
钱端礼心凉了半截。
但是王十朋却随后说道:“但是往日毕竟有通家之好,也不得不给你找条活路。”
“以杨沂中与史浩二人的狠辣性子,既然将两淮大军全军覆没的责任全都扔给了你,就不可能放过你的。”
“钱氏乃是大族,这二人不会动,而你却得立即离开宋国暂作躲避。”
钱端礼心更凉了:“如今天下之大,又能往哪里躲避呢?难道要去刘大郎那里?龟龄,你竟然连北边都能联系上吗?”
王十朋立即无语,思路都有些卡壳。
而刚刚将钱端礼引进府衙的泉州通判陆九思却终于不耐出言:“钱相公,你可知道北面的那位汉王已经亲自为虞相公治丧了吗?
你既然与这事有牵扯,如何敢去北面?汉王为了收拢江南人心,也会杀你以立威的。”
钱端礼再次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后看向了陆九思:“陆兄,你既然这般说了,必有妙计对不对?!”
陆九思与王十朋对视一眼,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在海外暂避一时方才可以。”
钱端礼终于变得抖若筛糠:“你是说……南……南洋?”
“不是南洋,而是宝岛……”陆九思愣了愣,随后改口:“就是夷洲岛。”
钱端礼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可王十朋却插嘴说道:“处和,现在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天下之大,南北皆不容你,你不去海外又能去何方?还能去西辽吗?
而既然去了海外,夷洲岛就是最好的地方,总比南洋、倭国、高丽要近得多。”
听到这里,钱端礼悲从中来,终于涕泗横流。
遥想数月之前,他还是大宋的富贵官人,吃香的喝辣的,有大屋子住,有美婢伺候,怎么一朝卷入政治风波,竟然落得江湖逃人的下场了呢?
这还不算,他竟然还得到了比浪迹江湖高一等的待遇,浪迹大海,属实是世事难预料啊!
陆九思却终于听得不耐烦了:“好了,钱相公,留些体面吧!如今泉州与宝岛的航线早已探明了,一来一去不过半月而已,你若真的害怕,我让我的亲弟与你走一趟!”
钱端礼却只是哭泣。
陆九思不耐,对王十朋拱手示意之后,大踏步的离去,为钱端礼协调商船去了。
刚刚顶着微凉的海风将事情处置妥当,接到自家兄长通知的陆氏兄弟就已经来到码头。
“大哥。”
“老五,老六,今日有桩麻烦事,需要你们其中一人走一趟宝岛……”
陆九思对面前二人说了一遍事情经过,随后正色说道:“咱们陆氏与钱氏也是有些情谊的,虽然这破事能不沾就不沾,但既然沾上了,就得妥帖做好才对。
我写了一封书信,上岛之后交于林员外,他自然会照看钱相公,你们立即跟着商船回来即可。”
年过三旬的五郎明显有些踟蹰,而年不过三旬的六郎却是有跃跃欲试之态。
“大哥,就让我去一趟吧,带三个水性好的心腹家人,又是在冬日,不会有问题的。”
陆九思是个干净利落之人,他立即点头,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块木质令牌,又从案几上拿起已经沾满朱色墨汁的毛笔,在令牌背面的平整处写下自家六弟的名字。
陆九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