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日子,许构正式开始了他在许府作为厩丁的“日常”。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第一件事是清理马厩。
将混合着马粪马尿的湿污垫草铲出,运到院外指定的堆积处,再铺上干燥清洁的新草。
这是个力气活,更是对嗅觉的折磨,尤其对于他一个伤号而言,每一次弯腰铲粪,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处,痛得他冷汗涔涔。
清理完毕,是他之前已经上手过的铡草。
将大捆的干草放入铡刀下,一下下铡成寸许长短,以便马匹消化。
枯燥而重复,手臂很快就酸痛难当。
然后是喂料、饮水、刷拭马匹。
许府虽非将门世家,但郎主、郎君、主母娘子出行都需要马匹,作为重要的交通工具和脸面,照料马匹不能马虎。
刷马时,还要仔细检查马匹的皮毛、四肢、蹄子,有无伤病。
虽然是厩丁,名义上只需要做那些杂活,但实际很多时候圉人的活也会指派在他的头上。
这些工作,对于前世学过动物医学的许构而言,本是专业对口。
他甚至苦中作乐,把时下的养马生活当成了实践课,这也是在绝望中,唯一能让他感到自己并非全然是许狗儿的慰借。
他开始通过毛色、眼神、呼吸乃至粪便的形态,来大致判断它们的健康状况。
日子就在这种重复、劳累、压抑中一天天过去。
他象一头被套上轭的牛,沉默地劳作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
他活动的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后罩房、厩院、厨院这条在线。
每一次穿过那道月亮门,看到内院方向耸峙的亭台楼阁,感受到那种森严的寂静,都象是在提醒他——你属于另一边,那肮脏、劳碌、命如草芥的一边。
他亲眼见过一个婢女只因打碎了一只普通的瓷碗,就被管事大娘当众鞭笞,哭求之声凄厉。
也曾听闻前院传来消息,言郎主在宴客时心情愉悦,随手赏了某个灵俐奴婢宴上剩的残羹,那僮仆便如蒙大赦,感激涕零。
恩威并施,规矩森严。
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甚至身家性命,都系于主家一念之间。
这便是大唐高门大户的日常生活,繁华锦绣之下,是无数奴婢的血汗与屈辱堆砌的基座。
许构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在这令人窒息的日常里,沉默地吸收着关于这座府邸的一切信息,等待着一个或许缈茫,却必须抓住的机会。
而远方的天空,依旧湛蓝。
只偶尔有四面来的商旅路过,在府墙外歇脚时,会带来一些模糊不清的消息,关于旱灾,关于蝗虫,关于……越来越不太平的世道。
这些消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随即又被眼前沉重的现实压下。
……
这一日午后,厩院一如往常般沉闷。
许构同几个圉人刚忙完一轮活计,正靠在草料堆旁偷闲喘口气。
突然,一阵异常焦躁、甚至带着痛苦的嘶鸣从马厩最里侧爆发出来,撕破了午后的寂静。
是照夜狮!
郎君的爱马照夜狮!
所有正在歇息的圉人都惊得跳了起来。
只见那匹平日里顾盼生姿的白马,此刻正疯狂地在厩内转圈,头颅高昂,脖颈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剧烈地撞击着坚实的厩栏,发出“砰砰”的骇人闷响。
黏稠的唾液和白沫不断从它口角甩出,原本清澈灵动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狂暴。
“遭了,祸事了!”
专门照料它的老圉人老钱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这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这条老命怕是都要搭进去。
他的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传染了整个厩院。
其他有经验的圉人见状也试图上前安抚控制,但照夜狮已然痛得发了性,根本不让人近身,反而人越多,它越是狂躁。
人群外围,许构眼神锐利地盯住这匹痛苦挣扎的骏马,一个清淅的诊断结果在他脑海中闪电般划过。
“腹胀如鼓,起卧不宁,拒按……是肠结之症。”
他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但却被身边一个年长的圉人拽住了骼膊。
“狗儿,你干什么,找死吗?这时候凑上去,被踢死了都是白死,不要犯蠢让你家绝了后。”
“快去禀报院头。”有人嘶喊着。
马蹄刨地的声音、众人的惊呼声、马匹痛苦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厩院顿时乱成一锅粥。
不多时,在别院玩叶子戏(纸牌)的刘进丰闻讯从外面匆匆赶回,他脸色阴沉,拨开人群走到近前。
他家世代为达官贵人养马,自诩相马世家,相马、医马都有一手。
他围着躁动不安的马匹转了两圈,仔细观察其口色、眼神和腹部,接着又伸手想去触摸马腹,却险些被一蹄子踢中,吓得他跟跄后退,脸上最后一丝镇定也消失了。
“这……这象是绞肠痧(疝痛)。”
刘进丰抹了把汗,语气却不甚确定:“又象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快去,持我的名帖,速去城西请王博士来与我一同参诊。
告诉他,是郎君的照夜狮发病,让他一刻也不要耽搁。”
王博士,当然不是顶着博士学位的王某人。
它是一个官名,指的是在特定领域学识渊博、负责教授或顾问的官员。
可以简单将其理解为国家级专家或官方高级教授。
此时博士一词还没有民间化,出现茶博士、酒博士这样的一种演变。
这时候的博士,含金量是很高的,刘进丰口中的王博士,是本县一位致仕归乡的兽医博士,府上兽宠发棘手的病症,一般都是请他来瞧。
命令下达,立刻有人飞奔而去。
而照夜狮的状况还在持续恶化,开始出现轻微的抽搐,眼神也开始涣散。
老钱瘫坐在一旁,双目无神,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念叨:“完了……全完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内院。
没过多久,一位身着深色圆领袍衫、面容富态带着几分威严的中年男子,在随从的簇拥下走进厩院。
“知院。”
原本喧闹的院子瞬间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深深躬身。
来者是许府知宅院事,许家家主许延心的心腹,世仆出身的大管家——许知节。
这府中,除了郎主及其嫡系子女、以及主母之外,就属他权势最大,而郎主、二位郎君平日里并不怎么理会府中俗务,实际上他的权力更大。
扫过一片狼借的马厩和身前禁若寒蝉的奴婢,许知节的目光最终落在奄奄一息的照夜狮身上。
“怎么回事?”他眉头微微蹙起,平静的目光下蕴含的压力,让刘进丰感觉脊背发凉。
刘进丰连忙弯腰上前,战战兢兢地将情况禀报了一遍。
不过他也懂汇报的艺术,没有提前前后后那些细枝末节,只是一味强调他如何当机立断去请了最好的兽医博士。
许知节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沉默往往意味着风暴前的和煦。
谁都知道,郎君许承宗对此马极为喜爱,眼下他人去了州治钱塘议事,若归来得知爱马暴毙,在场诸人,哪个能脱得了干系?
在众人一分一秒的焦急等待中,很快,那位在杭州地界颇有名气的王博士被请了过来。
他提着药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开始仔细查验。
翻看马眼、口舌,触摸颈脉、腹部……王博士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又让人取来马匹刚才吃剩的草料仔细嗅闻检查。
而此刻,站在人群后方的许构,心中却愈加了然。
从照夜狮最初表现出烦躁、腹痛、腹胀的征状时,凭借远超这个时代的兽医学知识,他就已经大致判断出这是典型的急性肠梗阻征状。
肠道蠕动停止,内物和气体淤积,必须立刻进行物理疏通。
病因很可能与饲料突然变化或消化不良有关。
在这个没有手术条件的时代,物理性的肠道按摩和疏通是唯一可能生效的办法,否则很快就会因脱水和电解质紊乱引发休克。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一个刚刚受过刑、地位卑微的厩丁。
方才那个老圉人的拽,让他瞬间清醒过来,没有绝对把握以及合适的时机贸然出头,结果可能比这马死了更糟。
而把握么,他倒是有个八九分,但是时机还差那么一丢丢。
他的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牢牢锁在大管事许知节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上。
他在等,等这位在府中握有权柄的人物,流露出哪怕一丝的不甘或无奈。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风高浪急,更见砥柱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