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合纵连横,各部联兵,河朔!
两日后,美稷城,使匈奴中郎將府。
炭火驱不散室內的冰意。
王柔端坐上首,腰板挺直如松,但面对刘备的態度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他指尖摩挲著一份紧急密报,自光如淬毒的冰锥。
“玄德好手段啊,从雒阳北上不到两个月,四处空手套白狼,竟立下如此大功。”
“朝廷里的反响到也不小啊。”
“初来时,你不过是比千石的別部司马,如今已经是比二千石的护鲜卑校尉了哈哈哈,俸禄竟能与老夫相等了。”
刘备依旧恭敬,拱手道:“王將军说哪里话。”
“有赖晋阳王氏帮衬,此番北上才能如此顺利。”
“备,今日来,一则为了道谢,二则还有一桩大事要与王將军商议。”
王柔眼神低迷:“刘使君如今还兼任朔方刺史,並北事宜由你独断专行,何须问我”
“再者说么,汉家不常设將军衔,中郎將、校尉便已是地方武职最高者。”
“即便是驻扎曼柏的度辽將军,如今只怕也是掣肘不了你的。”
將军、中郎將、校尉在汉代是官衔,不是上下级。
以中郎將节制边地將军的情况很常见。
除了朝中的大將军、驃骑、车骑、卫將军四等重號以外,其余的將军號都是战时设置,战罢即免。
监护四方属国羌胡的校尉、中郎將,都是有军事自主权的,基本都是持节的重臣,不受朝廷以外的人节度。
度辽將军、护匈奴中郎將在身份上其实和刘备的护鲜卑校尉差不多大,谁也节制不了谁。
但凡能做到校尉这个份上,便已经是汉代边將的天板了。
这让王柔如何不羡慕,他太原王氏并州名门,才不过是个护匈奴中郎將。
这十九岁的毛头小子,半年前还是三百石的县令、散郎。
入京都就是六百石的议郎。
参天子,外放为千石司马。
不过两个多月就成了比两千石的地方重臣,还成了整个东汉最年轻的刺史。
甚至可能是除了霍去病以外,最年轻的校尉。
这已经不是背后有人了,简直是手眼通天啊——
虽然说朔方刺史部,现在就从并州割了云中、定襄两个残郡。
但那毕竟是实权的校尉加刺史啊。
就算朝廷不给增多少兵,只要能单独承包这个项目,刘备能捞出多少油水来
真要论说起来,这刘备的背景简直让王柔感到害怕。
“之前,我问玄德,你背后站著的是宗室,还是党人,或是阉党,你都不承认。
“我与玄德刨心而谈。”
“没想到啊,玄德还是瞒了老夫,你背后站著的是曹节。”
“曹令君倒是狠角色啊,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把一个浊流安排到我并州,借我晋阳王氏之手,助你们浊流立下威名。
“我等被耍了还不知呢。”
刘备苦涩道:“王將军所言差异。”
“无论是清流,还是浊流,只要能解將军燃眉之急,有何不可呢。”
“再者说,將军虽是党人弟子,可你晋阳王氏就真的一心为党人效力吗”
“备,明面上承了曹令君的人情,就一定会是曹令君的党羽吗”
“雒阳风向变化是很快的,之所以人们执著於清流、浊流之爭,是因为雒阳就只有这两党。”
“浊流背后站著的是天子、太后,清流背后往往站著外戚、党人,朝中大臣们分桌下注罢了,清浊有什么本质区別呢。
“恕我直言,备不在清流浊流之间。”
“啊”
王柔抚须道:“士人皆以清浊为分,不是真的爭这个名,爭得是闔家性命和家族兴亡。”
“玄德,不在清浊之间,你想做什么流”
刘备双目凝重:“大江水当直流。”
“直流——有意思,哈哈哈哈,哎呀,有意思。”
王柔大笑:“其实,这些时日我已看得出来,玄德並非热衷於党爭。”
“你一介边塞武人,没有人脉走不到今天,但若是有任何一脉坚定地支持你,也不至於孤身北上。”
“玄德背后站著的是宗室,或是——天子本人。”
“玄德既然来了,那王某有一问,还请玄德作答。”
“你初次北上时,麾下多是山贼匪盗,王某不相信你能带著这些山贼击破鲜卑,你麾下兵马究竟来自何方”
刘备頷首道:“王將军听说过幽州突骑吗”
王柔頷首:“说是幽州突骑,实则不就是汉人军官带领的乌桓突骑么,当年光武平河北时吴汉所率乌桓突骑3000人,所向无敌,名震天下,光武仰仗其力量,平天下后便將乌丸突骑带到黎阳大营,世代在此整编乌丸精兵,此事王某还是清楚的。”
刘备点头。
汉代的塞內生活的羌人、南匈奴、乌丸其实是被汉人征服的少数民族。
秦汉两朝在归附羌胡的聚集地,设置各种“属国”,也就是汉代的少数民族自治区,设置各种道”,也就是少数民族自治县,管理这些少民。
这算是我国歷史上最早的少民自治体系,他们由属国都尉管辖,对集中区的少民进行汉化。
整个汉朝边塞,除了黄河中下游地区汉化较早以外,几乎全国各地都是各种各样的属国,管辖著数以百计的民族。
大汉所谓的郡国体系,不仅是汉地的诸侯国,也包括这些属国。
那些汉化完成的少民就从属国改成汉郡,里面的胡人就成了汉人,没完成的就继续保持属国编制。
当然属国是否能转换成郡国编制,其实还与老不老实有关——
老老实实交税的。
汉朝就直接能把属国改成郡,属国內的少民身份也就成了汉民。
对於那些不服王化的边民,那没办法——
汉朝官府收他们税,他们就造反,东汉为了维持边塞稳定,保持他们属国民的身份,给些政策优待。
就比如南匈奴、塞內的乌丸、羌人,益州的板蛮,都是汉化超过几百年的少民,平日里就在属国、蛮夷道里自治,打仗时能给汉朝出兵就行。
三国开始后,魏汉吴都在不断的把边郡的属国编制变成汉郡,那是因为打仗太激烈,官府需要爭取更多人口提供钱粮兵源。
到那时候就不再管是少民还是汉民了,只要是人都得上战场,叛乱就镇压。
激烈的內战反而加快了长江流域汉化的速度。
被汉化的这些属国兵呢,在汉代又被称为义从。
名震凉州的湟中义从,和幽州的白马义从,实际上就是以汉人军官带领的汉化羌人、
汉化乌丸人组建的秦胡突骑营。
换句话说,在国家武力值足够强大的情况下,所有塞內的边缘民族都是汉化民族。
汉末过后,四境的羌胡蛮夷,西晋王朝控制不了,独立出去的分邦建国了,那就成了外患了。
汉朝的边防军也极度依赖这些半汉化民族,东汉三十万军队中,有接近一半的边防军都来自这些属国兵。
曹魏时期,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为虎豹骑,但虎豹骑人数稀少,后来被扩编为中军五营后,建制就取消了。
曹魏朝真正仰仗的骑兵主力,正是在魏朝號为“天下名骑”的三郡乌丸。
不止是曹魏。
约莫在汉朝中期以后,史书中幽州突骑这个名词出现的次数来越来越少,乌丸突骑慢慢彻底取代了幽州突骑的名號。
车骑將军张温討边章时,发幽州乌桓三千突骑。
冀州牧袁绍,平河北后也让阎柔领乌丸突骑,袁家倒台后,袁氏兄弟也跑去乌丸部落求援。
包括刘备的师兄公孙瓚,当初在辽东属国,乾的就是督乌桓突骑”的活。
公孙瓚之所以失败,很大因素就在於,亲近乌丸人的刘虞被杀后,掀起了幽州乌丸骑兵群起为刘虞报仇,护乌丸校尉阎柔直接倒戈袁绍。
公孙瓚的白马义从失去了主要兵源,从此之后,就慢性等死了。
幽州突骑乌丸化的原因是,东汉內地兵和每年的秋试废除后,內地兵长期不上战场操练,费拉不堪,幽州突骑主体兵员变为好战的边塞属国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当然,这一政策有好有坏,边塞属国兵是天生的马上骑士,培养成本低,两汉时期每逢战爭就大量徵发属国骑兵作战,已经养成习惯了。
这些情况王柔自然是清楚地:“就算你带的是乌丸人又能如何呢”
“王將军可知,我汉家除了以乌桓突骑用於征战外,也以乌桓骑入宿卫。长水校尉之下,设有胡骑司马一人,掌宿卫,主乌桓骑。”
“有员吏百五十六人,乌桓胡骑七百三十六人,整个长水营都是乌丸兵。”
“备这个別部司马,实际上就是长水胡骑营分出来的乌丸司马部,整个大汉最精锐的骑兵宿卫握在手里,打胜仗易如反掌。”
“王將军,备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王柔恍然大悟。
京都五校兵常年是宦官控制的。
能从长水胡骑里悄悄拉出四百宿卫,要么是曹节的意思,要么是天子的意思。
可无论是谁再给刘备站台,这股力量都不是王柔所能抗衡的。
想到此处,王柔的笑容和蔼了些。
“刘使君倒是深藏不漏啊,哈哈哈,就是不知,你今日从云中来美稷,所谓何事”
“借兵。”
“借兵”王柔的声音低沉沙哑。
“刘使君说笑了。你身为一地方伯,怎能向我借兵。”
“再者说,曹节出了手,玄德在士林中就是浊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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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太原王氏,累世清名,门风素洁,与浊流宦竖素无瓜葛。同流合污恕难从命。
“恕难从命”
刘备眉峰未动,嘴角却勾起一抹弧度。
“与浊流同流合污,影响家门名誉。那么,与鲜卑、南匈奴联姻——就不是自污家门吗”
“此事,传出去只怕更不妥。”
王柔眼光顿时锐气起来。
“再者说,清流党人,便真是出淤泥不染”
刘备目光清亮,直视王柔那深不见底的冷眼。
“当年太学生清议,高呼清君侧”,何尝不是爭权夺势,党爭倾轧那些清流士大夫们,动輒无视汉法,肆意灭浊流满门,老少不留,还引以为荣,党人手中难道就不沾污血”
“备此番前来,並非攀附结党。”
“也並非与將军爭论清、浊虚名。
他前踏一步,声音清晰如冰珠落盘,字字敲击在压抑的空气里:“是与王將军谈笔生意。”
王柔眼中精光一闪,带著一丝探询。
“生意”
他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云中已復,刘使君坐拥朔州要衝,声威正炽,何需再借我王家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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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
刘备摇头,那笑容旋即化为冰冷的寒光:“我说的是——五原!”
他猛然摊开手掌,仿佛要將整个北境握於掌中:“是整个河南故地,如能將整个西部鲜卑,彻底扫出阴山以南,晋阳王氏的困境不就解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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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石槐如今正带著鲜卑主力,在幽州纠缠,无暇西顾,此刻西部鲜卑诸部,群龙无首,五原的置鞬落罗新败,云中余烬未灭!此乃天赐良机!將军!”
他自光如同鉤索,紧紧锁住王柔。
“仗,我来打!血,我去流!钱粮輜重自有雒阳城里那些甘背浊流之名的人替我筹措!
“
“而你晋阳王氏——仅需出人那些掛在使匈奴中郎將符节控制之下的南匈奴属国胡骑。”
“將军稳坐晋阳高堂,便可坐观阴山旧地重回汉家图籍,此等一本万利,不损你王家羽毛半根,只赌备一个成事可期的大买卖,將军——当真要错过么”
“再者说,若打了败仗,陛下也是砍备的头。”
“王將军伺机削弱了南匈奴兵,也能防止他们心怀不轨,与塞外鲜卑联合作乱,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刘备说完,不再言语。
室內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毕剥轻响。
王柔那石刻般的脸庞纹丝不动,但指尖在坚硬檀木桌面上划出了微不可察的刮痕。
他面不改色,內心却如惊涛骇浪。
一本万利,坐观其成,不伤根本。
刘备这席话,剥开了所有华丽外衣,直指王氏家族在并州最核心的利益诉求。
既要保全清名官声,又得实控边塞、防止大乱。
雒阳党人的诉求,是让浊流办不成这事儿。
但王家的诉求,与他们恰恰相反。
没有刘备作为屏障,他王柔就得顶在一线。
刘玄德——好手段啊,竟將我王氏的软肋捏得如此之准。
王柔抬起眼帘,那冰冷深邃的眸子里,风暴渐歇,只剩下一种冰与火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看著刘备转身欲行的背影,在对方即將跨出门槛的剎那,终於发声,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那份拒人千里的疏远,多了一丝真诚。
“慢著。”
刘备身形顿住,却未回头。
王柔的声音如同渗入骨髓的寒风:“朝廷里——有人希望將刘使君和云中城一同埋葬。他们会千方百计地断你粮道、扰你军心、在你背后捅刀——”
“更恨不得胡人把汉军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但——你方才所言,此战之机,关乎汉土归属——倒非虚言。”
“并州——终究是我太原王氏的根基,乱不得,这买卖——我王柔做了,就赌你这把快刀能收復河南地。”
“羌渠那边,我自会替你开口。再征一千属国骑,应无大碍。”
“另外——”
他目光看向西南,手中拿出了一卷文书:“上郡皇甫义真,他已命人传信,已暗中拨付四百龟兹属国兵卒,由北路沿故道,星夜兼程送往云中归你节制。这些白肤碧眼的龟兹人是他在上郡属国拔出来的钉子,如今也顶出来隨你取个功名了。”
刘备重新坐回阴影里,声音恢復了那惯常的、掌控节奏的沉稳:“如果备没猜错,这四百人被王將军截了吧。”
王柔倒是坦诚了:“如果今日刘使君不与我解释清楚。”
“不仅这四百人王某会截住,以后朝廷派出的任何援兵、粮草器械,我都会截住。”
“但今后,我们可以合作了。”
“条件是,我王家人不能下场参与那些浊流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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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打贏,看你自己。”
“新募一千骑,再加上皇甫嵩这四百龟兹异兵——”
他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划:“以及——并州刺史府数日前按照朝廷命令签发的一纸徵调文书,令西河、太原、上党三郡驰刑所效命的那千名囚徒北上——林林总总,拼凑两千四百之数,应能助你——再斩那置鞬落罗一臂。”
冰冷的话语,字字无温。
刘备毫不怀疑,如果今日不说服王柔,他绝对会站在党人阵营,把这两千四百人统统留下。
“这一趟算是来对了,王將军还是聪明人啊。”
美稷城中这场不见硝烟的交易最终定格。
借胡刀一千,付囚徒千人。
王柔稳坐幕后观成败,刘备持刃上前博功名。
只要王柔不在西河郡捣鬼,那么刘备就有把握说动并州刺史张懿、太原太守臧旻。
上郡的皇甫嵩已然是押宝刘备,徐荣所在的定襄必须和云中协防。
再加上太原、或许还有雁门,那么收復河南地,就有了充足的兵员。
去晋阳的路上,刘备恰巧遇到了买足冬衣,准备回云中的简雍。
听闻刘备如此顺利的说服了王柔,简雍大吃一惊。
“汉法,太守是不能越界征討的,只能在本郡內活动。”
“玄德如何说动这些太守隨你协防朝廷可没下达文书啊。”
“这这这——私自鼓动州兵应敌,后患不小。”
刘备点头:“宪和说得对,但还有一条,一旦郡国內发生叛乱或者胡人入侵,刺史就能转为州將,调发郡中兵士越界破敌。”
“西部鲜卑会进攻云中,这就是契机。
“再者说,这些党人也不会听从朝廷詔令。”
“他们可都戏称陛下为雒阳县令呢。”
简雍喝了口酒:“那玄德有把握说服他们吗”
“只能说有机会,事在人为。”刘备感慨道。
“熹平元年(172年),会稽人许昭在句章、起兵,自称大將军,立他的父亲许生为越王,朝廷任命臧旻为扬州刺史。率领丹阳、会稽兵打败许昭。连战三年,平息叛乱,臧旻因功升任为护匈奴中郎將。”
“虽然,没几年就在漠北打了败仗就是了——”
“臧旻现在是太原太守,当年靠著钱贿赂宦官免死,成了天下唾弃的浊流,你说他想不想报仇呢”
“至於雁门太守郭縕,他的族兄郭勛继任了幽州刺史。”
“在我们发动云中战事之时,擅石槐就已经在猛攻幽州了,郭縕当真就不怕吗”
简雍有句话其实说错了,太守確实不能越界征討,但汉朝的各项法律在汉末几乎是摆设——有很多灵活操作的空间。
比如孙坚担任长沙太守就好几次越界征討庐江贼,征討桂阳、零陵贼。
只要能打贏,什么都好说——
打不贏——自己承担代价。
再比如三互法,在边州基本就没用,边地全是地头蛇——
“宪和,咱们走,去晋阳。”
“擅石槐在幽州攻势凶猛,留给我们对付西部鲜卑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在他赶回弹汗山之前,与并州军合力,收復整个河南地。”
刘备快马加鞭,蹄声裹著山西的泥沙,再度撞入寒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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