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龙道,这条曾见证飞將军李广驰骋疆场、连通辽西与右北平的生命线,在西汉的歷史烽烟中扮演过重要角色。
然而,自光武帝定鼎中原以来,主道荒废竟已二百余载,曾经的车马喧囂,早已湮没在岁月的尘埃与疯长的荆棘之下。
作为战略要衝的卢龙塞,也在东汉漫长的史册中几乎销声匿跡,从来没有胡人寇境的记录。
究其根源,也正是大道的断绝,使得这条路已不再適合大军通行,失去了原本的战略价值,慢慢被胡汉双方所摒弃。
后世唯一一次出现在史册中的记录,是曹操北征乌桓,曾试图重走此道奇袭柳城,曹军付出的代价是触目惊心的。
五百里征途,硬生生在群山中开道修路,沿途生灵断绝,溪流乾涸,渴极的曹兵甚至杀马饮血,面对以逸待劳的胡兵几近墮入死地。
即便是张辽血拼战胜敌军后,也仍是惊得曹操连下文书,感慨自得天幸,日后决计不可再犯云云。
刘备当初赴任柳城,曾亲歷此路,白狼山的险峻崎嶇、举步维艰,早已烙印於心。
此番追击,他深知鲜卑人极可能利用这绝地设伏。
因此,汉军兵分两路:一面以关羽、张飞等驍將为先锋,率领精锐步卒及徵调的民夫,在荆棘丛生、乱石嶙峋的古道遗蹟上奋力开凿,遇水架桥,遇崖凿阶,硬生生在一片荒芜中重新蹚出一条生路。
一面则令渔阳营、扶黎营两支最为剽悍的铁甲精骑,紧隨其后,如同藏於鞘中的利刃,只待时机。
艰苦行军七日后,连绵的群山如同沉睡的巨兽般横亘在眼前。
刘虞与诸將登上一处高坡远眺。
徐荣抬手指向远方那片在薄雾中若隱若现、犬牙交错的群峰,沉声道:
“玄德,那便是白狼堆!因其群峰耸峙,姿態各异,远望如奔腾狼群,故而得名。喏,最高最险峻的那座孤峰,便是白狼山!”
他顿了顿,手指划向山间隱约可见的水光:“发於群山之中的河流,便是滋养辽西的白狼水。而依山而建,扼守要衝的那座废弃石城,便是昔日的白狼城了。”
刘备目光深邃,微微頷首:“白狼山、白狼水、白狼城此间地理,备略知一二。只是不知,这白狼城垣,歷经二百年风霜雨雪,城中可还有我汉家儿郎?”
徐荣苦笑著摇头,语气带著边將的无奈:
“大路断绝已逾两百春秋!这些年商旅军民,走的都是些仅容单骑的羊肠鸟道。朝廷力有未逮,如何还能戍守这深入塞外的孤城?白狼城,早已如平岗一般,城垣倾颓,尽入胡尘了。”
刘虞闻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向西滑动,沉吟道:
“再向西行可就逼近渔阳、右北平的辖境了。和连一路溃逃至此,意欲何为?”
一直沉默旁听的阎柔,此时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州將!辽西塞外,並非鲜卑一族独踞。其侧,尚有乌桓诸部,盘踞山林!”
他见眾人目光聚焦,继续剖析:
“鲜卑、乌桓,同出东胡一脉。前者因鲜卑山得名,后者则以乌桓山为號。昔日檀石槐一统草原,威震朔漠,那些原本依附於汉廷的边塞乌桓、鲜卑部落,慑於其威,竞相叛汉归附!”
“辽西大人丘力居,控弦五千余户,自號『辽西王』。
上谷乌桓大人难楼,统领九千余户,僭称『上谷王』。
辽东属国苏仆延,拥眾千余户,號『峭王』。
右北平乌延,亦有八百余户,称『汗鲁王』。
此四部,皆拥兵自重,桀驁难驯!”
乌丸便是乌桓,二者含义一致。刘虞自是知晓此事,他直视阎柔问道: “以你等之见,这些乌丸王,会与和连的鲜卑残兵沆瀣一气吗?”
徐荣语气篤定:
“州將,此事十之八九!胡虏南下抄掠,所求无非財货、奴隶、牧场,其心如一!尤以东部鲜卑为甚,一旦兴兵,塞外的乌丸、乃至更东的高句丽,往往如群狼嗅血,竞相响应。此乃辽西、辽东边塞数十年血泪换来的教训!”
“下官亦有所闻,那丘力居有一侄儿,年方弱冠却已驍勇绝伦,弓马嫻熟,边民畏之,皆以为他是『冒顿』再世!”
“檀石槐对其极为看重,不仅让丘力居身兼东部鲜卑大人与『辽西王』两重权柄,更赐其侄儿一个响亮的匈奴王號——蹋顿,显是刻意笼络,欲將乌丸纳入掌中!”
蹋顿自然不是人名,也不是鲜卑名,而是匈奴语中的王號,他本人叫什么名字,那就无人知晓了。
刘备眼中精光一闪,手指重重按在舆图白狼山的位置,沉声道:
“若丘力居与檀石槐果真是盟友,那么和连引我军入白狼山的意图,便昭然若揭了!”
“他无法號令东部鲜卑诸部为其死战,便想驱虎吞狼,引辽西乌丸的精骑於白狼山险要之处设下埋伏!借乌丸人之手,报他损兵折將之仇!”
刘虞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
“既如此本官即刻修书与丘力居,晓以利害,陈明大义,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摇头:“丘力居既敢僭越称王,便已自绝於朝廷!所谓大义名分,於他不过废纸一张!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於人』!与其被动入彀,不若主动破局!”
刘虞眼前一亮,经过这一年的接触,他对刘备的才干深信不疑:“玄德直言。”
刘备手指猛地从白狼山移开,如利剑般直指西北方向:
“下官之策是:汉军大张旗鼓,遣使携议和文书前往白狼山,佯称州將愿与丘力居於白狼城『交换俘虏』,迷惑其视听,鬆懈其戒备!”
刘备的声音陡然转厉:
“实则——我军主力悄然转道,以雷霆之势,直扑平岗大营!”
“和连闻听老巢被袭,必如丧家之犬,仓皇回救!我军只需在其必经之路上,择一有利之地,以逸待劳!既可从容破解其白狼山之伏兵,又能引蛇出洞,迫其於平野决战!”
刘虞先是愕然,旋即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
“妙!妙极!只是”他略带疑惑地看向刘备:“玄德先前力主紧追,兵锋直指白狼山,如今又是为何突然要转道?”
刘备无奈一笑,目光扫过帐內诸將:
“州將明鑑,自熹平六年汉军大败以后,边防溃烂,军中鱼龙混杂,四面是鲜卑人暗哨,备安知军中没有胡虏细作潜伏?”
“若早早显露真实意图,岂非打草惊蛇?唯有临敌之际,猝然变招,方能叫那和连措手不及,墮我彀中!”
刘虞恍然大悟,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霍然起身,战意昂扬:
“好!各部何时动身?”
“兵贵神速!即刻拔营!”
刘备抱拳道:“前锋所部,修路治桥之举不可停歇,更要大张旗鼓,做出我军主力仍將按原计划进军白狼山之態!”
他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声音鏗鏘有力:
“我军就给他和连与丘力居,演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