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光和二年,冬,天大寒,冰厚数尺,閭左多冻死。
是岁,鲜卑入寇幽、並。
幽州,涿县官廨外。
县令公孙瓚凭栏望雪,玄色貂裘衬得玉面如琢。
“玄德来了吗?”
“回明廷,马上到。”
寂静的庭院被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寒鸦飞起,惊落枝头雪。
雪团儿不偏不倚的落在青年头上。
来者年方十八,一身素衣大冠,形如雪中清竹。
举止从容,英姿颯爽,浑身一副燕赵游侠气。
“玄德来的好慢啊。”
青年慢慢拂去肩头碎雪,向槛內男子拱手致歉:“路上风雪甚大,行的迟了些,孟圭兄久候了。”
公孙瓚缓缓走出府门:“自愚兄离开卢门,拜入刘太尉门下后,便与天子共师,今非昔比了。”
“孟圭是过去的表字,如今改叫伯圭。”
礼纬有云:“嫡长称伯,庶长称孟”,汉人贵嫡而贱庶,公孙瓚是庶子出身,成年改字,多半是想在精神方面弥补出身上的不足。
青年没置喙此事,立刻改口道:“弟见过伯圭兄,不知兄长百忙之间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笑意顿时漫上公孙瓚眼角,他急忙上前迎客。
“玄德,不必拘谨,外边风大,快些进来再说。”
“实不相瞒,兄有一事”引客入室时,他压低嗓音,“非玄德不能为。”
伯圭兄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突然找到了自己,定是发生大事了。
青年略带好奇,隨著公孙瓚缓缓入室。
暖阁內珍玩奇多,陈设极尽豪奢。
二人绕过屏风,来到了內室后,方见坐榻上已经铺好了软垫,屋中还升起了炭火,煮好了茶汤。
滚烫的茶水在火上沸腾,溢出淡淡茶香。
刘备入座后,公孙瓚倒上茶水开门见山。
“玄德可知上谷近况?”
刘备接过茶器,眼前白烟繚绕。
“略有耳闻,鲜卑大举南下,兵锋直指并州,听闻朝廷已调拨重兵去了五原郡。”
“州里豪杰都说幽州之余患不足为虑,雪落后胡人便会撤走,备却觉得恰恰相反,鲜卑人目下还没有撤兵的意思。”
“英雄所见略同。”公孙瓚猛叩案几,震得茶汤微漾,他用手指沾著茶渍,在桌案上画出幽州山川地形。
“往昔胡人南下,多是沿边抄掠,代郡、上谷郡常遭战火。”
“一般抢完这两个郡,汉军主力便正好完成集结,胡人见势也该退走。”
“可今时不同了!”
公孙瓚话锋一转,又道是:“此番胡人兵势甚大,抄掠幽州两郡后,仍没有退兵之意,他们在等什么?”
“正是在等我汉军主力出并州!”
“汉军利在势眾,胡骑利在迅捷。”
“倘若鲜卑真反其道而行之,主攻幽州,待他穿越燕山,夺下了居庸关,自此幽州境內便一马平川,广阳、涿郡、右北平、渔阳膏腴之地,將尽成胡马牧场!”
刘备垂目暗思,燕山和太行山是幽州的天然屏障,號称双龙锁钥,但这屏障並非不可破。
一汉当五胡的豪言也不假,可自鲜卑出了檀石槐这等雄主以来,汉家边军已十余年未曾获捷,反被鲜卑压著打。
真要是檀石槐来个调虎离山,直捣幽燕,只怕这个寒冬饥民难捱。
“玄德,大战在即啊。”
刘备侧目道:“兄长既然明察,何不直接上书州里陈述己见?”
“呵。”公孙瓚语气中颇带了些不耐烦。
“书生坐占高位,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这区区千石县令,如何左右得了州中舆情?”
“那幽州刺史刘伯安向来以柔和安抚为本,自以为施行善政便能保边境无虞,他还当塞外的鲜卑人和汉家境內乌丸人一样好糊弄呢。”
“罢了,说这些也无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某做好自己应做之事便好。倒是,玄德你得机会来了。”
公孙瓚起身去內府取来一件黑匣子,打开盒盖,將內中文书递给了刘备。
“虽然汉家主力调去了并州,但好歹还算是留了一手,羽书六百里加急,今日送来的。” “州里下令徵发沿边各郡奔命兵赴边守塞,涿县得出一百人此行,兄想让玄德负责统领。”
刘备轻轻抬头。
奔命,就是临时召集奔赴前线的部队。
东汉採用募兵制,一遇突发战事,边军守备不及便得徵发沿边百姓、囚徒、奴隶入伍。
別看活儿不大,押送壮丁、劳改犯上战场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儿。
陈胜吴广珠玉在前,但凡奔命兵临阵譁变,或是中途逃走跑到檀石槐手下当汉奸,都会令幽州局势雪上加霜。
为此,在徵发壮丁时,县令一定得选择自己信得过的人押送,这不仅关乎著县令的政绩,更关乎著整个幽州战局。
刘备问道:“事態既然如此严峻,伯圭兄为何不派县尉去?”
“玄德说笑了,县中斗食小吏遇事便推脱敷衍,远不如玄德牢靠。”
公孙瓚说完静静地看著刘备:“玄德,不想去?”
刘备不禁摇头:
“胡人南下抄掠,边民涂炭,守不住边关,我涿郡父老也得受难,便是兄长今日不说,备也打算招募义从,北上击贼。”
公孙瓚伸手拍向刘备的肩膀:“壮哉,这才是卢门子弟啊,自古燕赵男儿,多捨身赴国难,兄佩服玄德胆色。”
刘备拱手道:“这些年兄长多有提拔之恩,弟亦没齿难忘。”
“好了,此事就此说罢兄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儿想问贤弟,此事憋了很久了,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眾所周知,转折之后才是重点。
押送奔命兵么,派谁去都大差不差,只是玄德办事更为牢靠,公孙瓚顺便也给同门一个刷脸的机会罢了。
倒是后边这件,真是衝著刘备来的了。
公孙瓚举起茶器,凝视对面青年。他目光如鹰隼般凌厉,而对面那位眉宇间则流转著淡然之气,仿佛一切喧囂纷扰皆与他无关。
他们就这样静默地对视著,良久后,公孙瓚率先收回眼眸。
“这几年玄德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简直是脱胎换骨。”
“尤其是你那对眼睛,深邃似万年寒渊,深浅不可量也。”
“到底是涿郡池子浅了,藏不住真龙啊。”
对方瞬间变化的情绪来的分外突兀。
刘备只是淡淡地抿了一口茶,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波澜起伏:“伯圭兄有话直说便是。”
“那好。”公孙瓚思索良久,还是选择坦诚相见:“熹平四年,你我都在緱氏山跟隨卢公学古文尚书。”
“夏日炎炎,少年人皆心浮气躁,无心静坐,某日,你我约定与同乡刘德然同去雒阳郊外的万安山登山散心。”
“说来也奇怪,我等出发时本是晴朗天气,可刚登上山顶忽见妖风大起,风沙弥天,玄德竟一时失足被吹落山涧中”
说起这桩古怪事儿,公孙瓚仿佛觉得眼前的玄德既熟悉又陌生。
“我与刘德然急忙下山將你寻起,玄德醒后却发了疯一般的抱头怒號,说什么:此地不是万安山,乃是山阿明帝高平陵”
“我还没问出高平陵是谁的陵呢?玄德却又说了一堆昏话,多到兄都快记不清了,对了,玄德当初说的什么来著?”
暖阁死寂,唯闻雪压竹折声。
茶局,既是心灵的交流,也可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
刘备此刻好似觉得壶中的茶,也不仅仅是茶了。
“如果弟没记错,应该是:党錮之乱、清浊相杀、四夷扰攘、黄巾蔽野、西兵入京、汉鼎倾危、群雄逐鹿、三分归晋”
“龙蛇之孽、赤马红羊、金刀之讖、五胡乱华,神州陆沉”
“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伯圭兄为何旧事重提?”
公孙瓚倒映在茶水中的眼神锐利异常。
“实不相瞒,三年前兄还当是玄德招了巫鬼上身,净说疯话。”
“如今再看玄德,你是对的。”
他语气凝重,手指摩挲著茶器边缘的纹路,半晌后,猛灌了一口热茶。
“这些年朝廷针对士族党人的打压越来越重。”
“清流士人与浊流阉党更是相互残杀,连年不休。”
“西北不是西羌反叛,就是乌桓作乱、南边则是日南蛮、武陵蛮、长沙蛮、江夏蛮,动盪不休。”
“去年在冀州,党人里又冒出了个张角在民间布太平道,听说教眾皆身缠黄巾,其党羽更是上通阉宦,下结豪右全都应验了。”
公孙瓚猛地抬头看向刘备。
若玄德当年所说的『疯话』当真都一一印证,那西兵入京、汉鼎倾危、逐鹿中原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