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山峦如诗如画,云雾聚散,晨光熹微,陆清远两人才跨出大殿,便已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闲散之意,似乎身后的大殿与今夜所经历的京师乱象早已散落在了风里。
所谓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意境大概便是如此,陆清远甚至还能听见细微的如同凤雀蹄鸣般的声音,虽然自己并未亲眼见过凤池山的原貌,但陆清远感觉眼前这应该八九不离十。
看得出与如今的金麟台有几分形似,不过也明显能感受出来这座峰峦将会遭受怎样的创伤。
若非妖尊大人提前告知过,陆清远此刻或许还会真有些恍惚,仿佛方才那紫禁城里的场面才是幻境。
“这大概是多年以前的凤池山,那时候大宁王朝创建不久,两界割裂的风声才刚刚消弹,如今看来,那也算是时势所向,能够在这苍梧界促成如此王朝想来也是机缘巧合。”
不待陆清远说些什么,妖尊大人望着那峰山峦便已淡淡给出了注解。
陆清远重复了两个字:“大概?”
大狐狸转过眸子警他一眼:
“那是自然,本尊可没见过凤池山原貌无法笃定,不过想来也大差不差。只是年代太过久远,这世间见过此景如今尚还在世的恐怕也只有寥寥几人了。”
“看这山上的样子,或许那会儿你家师还是个小女孩也说不好,保不准没比顾钦那形态大个多少。”
陆清远愣了愣,迟疑着问道:“敢问尊座,所以眼下这阵法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我本以为这会将我们带入什么艰险之地,结果竟是如此?非但没有什么险境,还显得很是放松—”
“不可掉以轻心。越是如此越是分不清这阵法究竟会触发些什么,若是明着来反倒还好处理些。”顾柒颜没忍住叮嘱了一句。
果然小辈就是小辈,说到底还是会被眼前的环境给忽悠了,这大狐狸抽了抽自己被陆清远牵起的手。
她瞄了眼自己的手,虽说方才是情急之下,也不晓得陆清远怎么还真关心起了自己的安危,怕不是什么演戏给自己看的,但妖尊大人还是淡淡哼了声:
“没大没小的。”
这句话近乎是脱口而出,顾柒颜觉得气氛不对,咳嗽一声后又赶忙道:
“你没真将体内真气运转、罡气护体之类的给停下吧?要知道你我所见的才是假象,真实情况是还在那紫禁城里,若真松了心气,恐怕一会儿就回被业火吞噬,这阵法里时间无法分辨,越快破阵越好。”
见陆清远点点头妖尊大人才是放心下来,早知如此就不该带着陆清远来这边,出点什么事是真不好说,还得让自己操心个没完。
问题这还是帮人家带徒弟,谁晓得若是出去了将来他会不会一剑捅穿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跟着陆清远一路上山实则闯阵的情况倒是让顾柒颜是真有了几分带儿带徒弟的感觉,其实真要说起来与他之间也能算是有那么点关系的。
拜得照月丹心所赐,妖尊大人真能在陆清远的身上感受到来自自家北境的一些道韵、
心术,好象自己真从小教过他一样。
假如此世因果没有错乱,本来陆清远应该是拜在自己门下才对吧?
当然顾柒颜不会当着陆清远的面说这话,搞得好象自己趁着姬青屿不在蛊惑她徒弟,想要跟她抢人似的。
两人缓步上山,此时的凤池山钟灵毓秀,无愧一方仙山之名,那沸腾的灵气近乎都要凝成实质,不晓得多少修道者会对此趋之若鹭。
但按年头算,这会儿凤池山应该还是由姬家把持,那是一方实力雄厚的世家大族,其他势力大概是不会有的。
也不知道为何紫禁城中的阵法以此相连,顾柒颜身为北境妖尊主修神魂,自然精通阵法,按理说这样的拘灵阵变化无非就是那么几种:
不是陆清远所言的那般艰险情形就是扰乱人心的幻象,但眼下的情况让妖尊大人都有些摸不准了,这应该是第二种,但自己已经踏入一小段时间了,心智方面却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顾柒颜甚至不止一次扫视过陆清远,不过身旁的这位陆大少主的的确确不是什么虚假幻象。
此地大概也不是什么专攻于自己的心术,再者妖尊大人是不觉得自己能将陆清远记这么深的,两人之间哪有那么重的关系,至多是如今看他的眼光有点复杂而已。
若是这阵法是本尊内心的显化,那绝对不可能是与陆清远上凤池山啊,这都哪跟哪,搞得象是郊游。
再说了,本尊又怎么可能和姬青屿等人同流合污?你们弟子谁稀罕总之这凤池山上安静得都有些不对头了,顾柒颜更不是大宁中人,也就摸不准这到底走到了哪个时间点。
但与凤池山有关的就那么几件大事,看眼下凤池山还尚未改建,可能发生的便是那震惊天下的大案了。
这还是出自于朝廷多年前的手笔,在大宁王朝的眼中,姬家势必是反派,该不会待会儿要面对的是朝廷根据传闻和战报里塑造出来的当年姬青屿的缩影吧?
哪怕只是从只言片语以及记录之中的那些片段里所流传的术法推测出来的实力也同样不容小。
虽然这种事只是顾柒颜的突发奇想,世间绝对无法做得到复刻,幻境术法具有局限性,而且得有参照物,不可能全权任由安排,但徜若这玩意儿真能掏出来那是真没得打想是这般想,但顾柒颜还是叮嘱了陆清远一句:“你可得时时刻刻记清楚此为阵法营造出来的假象,不论一会儿看到了什么都得安稳自己的心念,若在此失神,那后果不堪设想。”
实际上陆清远经历过的那些幻境已经不少,这些事他自然清楚,只是被妖尊大人特地叮嘱了这一通搞得他的神色颇有些凝重,“尊座的意思是?”
大狐狸无意识摇了摇尾巴:
“能与凤池山和朝廷有关系的无非就那么点事,此地说白了定与姬家有关,若这阵眼是你家算了,你只要记清楚此地你所窥见的任何人或是景象都并不存在也无法触及就是了,莫要一会儿干涉本尊。”
陆清远摊摊手:“想动摇也没那办法啊。”
顾柒颜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这阵法将要塑造出来的场面可想而知,虽然没怎么和陆清远接触过,不过小清子的品性她还是看在眼里的,搞不好一会儿得被迫欺师灭祖,他怕是下不去那个手。
妖尊大人换了个说法,宽慰道:
“虽然眼下的阵法看着很玄奇,但它也逃不脱身为幻境阵法的事实,此等幻境无法凭空捏造假象,说到底都是一种复现而已。”
陆清远点了点头,“尊座放心。”
于是再没了什么话,两人心里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总之如今是漫无目的地行于山上,也不知道这阵法塑造出凤池山来究竟是想指引入阵的人去哪。
凤池山其实不小,林中很安静,方才在山脚下听见的那些凤雀啼鸣声这会儿都消弹了,此刻只馀下了轻微的风声,铅尘色云海缓缓凝聚,一场大雨似乎很快就要落下,吹拂而来的风中还能感受到几分压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穿出那片密林,山腰间能窥见一座新修不久的道场,虽然这是背面,但也能看得出此地并非随意搭建,这间居所呈接天引地之形,暗合阴阳两道。
其中所蕴含的道韵并非杂乱无章,相当规整,绝对是有大能亲手指引过。
陆清远修道也稍微有点年月了,自家师尊还是这世间首屈一指的存在,他对此真能看出些许见解,陆大少主与身旁的妖尊大人对视过一眼,两人近乎异口同声:
“璇玑观。”
顾柒颜柳眉微抬,她勾了勾手指,沉吟道:“所以那还真是璇玑观修的道院?姬家与那道观之间还存在着些许联系?这事儿怎么没听谢鹤衣提起过?”
陆清远其实很想说谢姨能跟你个狐狸精说啥啊,再说了此事应该比自家谢姨踏上修道路还要早吧,她自己可能都一无所知,但这话他还是咽进了肚子里。
陆清远默默道:“时间无多,先去看看,此地似乎才经过战乱”
妖尊大人没什么迟疑便一样用着隐匿身形的法门跟上陆清远的步履,谁让人家有通窍来看,这本来该是本尊的哎。
陆清远还真没说错,这修行地前院的确横七竖八躺看一堆刀剑,几道暗红色的血迹能判断出来那是自山上而下的。
陆清远蹲下来随意扫了眼其中的一柄刀,很快便能从那刀刃的样式知晓此为大宁锦衣卫制式官刀,只不过与现如今的是有些不同了。
妖尊大人抿了抿唇,见此情形她当然知道眼下唱得是哪一回,自己方才猜的大概是对的,这阵法所展露出来的还真是当年凤池山一案的翻版。
此为大宁王朝落下的法阵,天地溶炉也与凤池山有关,如今一同入境的陆清远还正巧是姬青屿的弟子,所以幻境显化成这一案也无可厚非。
顾柒颜正欲向准备追寻踪迹去往另一边的陆清远再说些什么,但山下传来的动静打断了她的话语。
妖尊大人拉着陆清远便行至一旁,陆大少主大概也有所察觉,两人一同注视着山下,很快便见得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山下追上来。
走在最前面的几人抬着两具尸身,将其随意丢在地上,素白的囚服染着血迹,站在后边的那位蓝衣锦衣卫向着眼前的道院取出一卷文书,淡淡道:
“经由三司会审,姬家私通妖族死囚意图谋反,巡查司查获罪证无数,今由陛下亲自下旨,将姬家满门抄斩。”
他稍稍一顿,身另一位蟒袍紧接着朗声道:
“凤池山下此刻已然被我等包围,还请诸位莫要躲躲藏藏,此事可无法开脱,若姬大人此刻出来束手就擒,或许陛下还能念及旧情网开一面。”
声音朗朗,几乎能传遍山野,但回答他们的只有难言的沉默,风雨在凤池山交织连成细碎的雨幕。
“看来这是凤池山一案的节点,甚至已接近了尾声,本尊当年可不知晓此事的细节发展,也不清楚姬青屿当年究竟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顾柒颜回头警了眼陆清远,本想安慰安慰他,也让他莫要轻举妄动,但妖尊大人却发觉陆清远这会儿表现得还挺安定的,她莫名是有些欣慰道:
“此事既然已经发生,一切都无从改变,眼前不过是幻象而已,观世的态度合该如此,这阵仗或许与你也有几分关系在,你不冲动就好了。”
也不知道这股子欣慰感从何而来,不过这也得拜谢鹤衣所赐吧,那道姑心性如此。
陆清远不置可否,道院前的情形仍在继续,一众锦衣卫站在风雨里安安静静等了片响,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他提着长刀踏前两步,却被那位蟒袍给拦了下来,这位锦衣卫首席指着那些刀剑说:
“不晓得姬家怎么牵扯上了璇玑观的机缘,此地修建或许是得了某位道家的指点,方才便有弟兄试图踏入,此为下场。”
“首席。”几位跃跃欲试的锦衣卫看了眼天色,“陛下旨意上时间可所剩无几了,难道真如此耗着?”
“放心。”那蟒袍笑了笑,“这么大的事,陛下早已做足了万全准备,此地无非与凤池山相连,受及道韵得天独厚,那就一把火烧了吧。”
而后他便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随着他的掌声,在那急促的雨点里,凤池山四周已然泛起烟尘,那些火焰如同骨之疽般翻涌而上,轰鸣与爆炸声在山野间沸腾,巍峨秀丽的山川在瞬息之间便已被火龙倾吞。
而那些锦衣卫已然转身下山,为首那几人还在吩附着:
“姬家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馀下山上那些血脉,路数早已封堵,上山是唯一的举措,但也正中了下怀,传令彻底封山,任何活物都不得放出来。”
顾柒颜望着那座被业火包围蚕食的道院,微微叹了口气,“此乃局势所向,一切实际上早已尘埃落定,世间再无什么变量。”
眼前的凤池山早没了最初的钟灵毓秀,此刻被烟尘与灰附着,数十里绿荫化作飞灰,顾柒颜淡淡道:
“那片白地,是她被斩断的后路,也是漫漫长夜的句读。陆清远,你—””
大狐狸刚想再说些什么时,便发觉自己身旁的陆清远就这么会儿功夫不晓得跑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