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之所以叫樊楼,是因为这楼真的太高了。
站在楼底下往上看,三层的主楼灯火通明,飞檐上挂着的红灯笼连成了一片火海,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楼里面传出来的丝竹声、欢笑声、划拳声,混杂着酒香和脂粉气,象是一锅煮沸了的迷魂汤,还没进门,人就先醉了三分。
赵野站在大门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刚买的、艳俗得有些扎眼的绸缎袍子,又摸了摸怀里那张五十贯的兑票。
他“唰”的一声甩开折扇,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一脚跨进了这销金窟的大门。
大厅里宽敞得象个广场,几十张桌子摆得满满当当,跑堂的伙计手里托着盘子,像穿花蝴蝶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一个眼尖的跑堂见有客到,立马把手里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哟,这位官人,看着面生,头回来咱们樊楼吧?”
那跑堂的上下打量了赵野一眼,见他衣着光鲜,虽然款式俗了点,但料子是实打实的好货,当即腰弯得更低了些。
“官人是一个人?还是约了朋友?”
“打尖还是住店?咱们这儿后院有上好的清净客房,前楼有雅座包厢。”
赵野没搭理他。
他把折扇在胸前呼呼地扇了两下,下巴抬得老高,鼻孔对着那个跑堂的。
那种暴发户的劲头,拿捏得死死的。
他没回答住店还是吃饭,而是突然停下脚步,扯着嗓子,问出了一句让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的话。
“哎,伙计。”
“你们这儿,有没有姑娘?”
“什么价位?”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
原本喧闹的大厅,象是被谁突然掐住了脖子,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正在划拳的停了手,正在喝酒的端着杯子僵在半空,正在在那儿低声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一个个象被雷劈了一样,张大嘴巴转过头来。
几十双眼睛,唰的一下,全钉在了赵野身上。
这是谁?
哪来的土包子?
樊楼是什么地方?这是东京汴梁第一酒楼,是文人墨客挥毫泼墨、达官贵人宴请宾朋的高雅之地。
虽说这里确实跟各大青楼都有合作,但这事儿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谁来这儿找姑娘不是进了包厢,酒过三巡,才含蓄地让跑堂的去请?
哪有象这样,一进大厅,当着几百号人的面,张嘴就是“有没有姑娘”、“什么价位”的?
这就好比在金銮殿上问皇帝“你家茅房在哪”一样,简直是有辱斯文,粗俗到了极点。
那跑堂的也被问懵了。
他在樊楼干了七八年,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种上来就问价的。
这是把樊楼当成路边的暗门窑子了?
跑堂的脸上一红,又是一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毕竟训练有素,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急忙上前一步,凑到赵野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别人听见。
“哎哟,我的爷,您小点声。”
“咱们樊楼可是正经酒楼,不……不直接做那个营生。”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往四周瞟,看着那些食客鄙夷的目光,只觉得后背发凉。
“若是官人有雅兴,想听曲儿或者……那个,咱们还是去楼上包厢谈吧。”
“那儿清净,也没人打扰。”
这是在给赵野台阶下,也是在维护樊楼的体面。
可赵野今天是来干嘛的?
他是来泼脏水、毁名声的。
要是进了包厢,关起门来玩,谁知道他赵野是个生活糜烂、不知廉耻的官员?
没人知道,那这官还怎么贬?
所以,这面子,他坚决不能要。
“包厢?谈?”
赵野非但没有压低声音,反而嗓门更大了。
他把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声合上,指着跑堂的鼻子。
“谈什么谈?我是来消费的,又不是来做贼的!”
“去包厢干什么?怕见人啊?”
说着,他伸手入怀,动作夸张地摸出那张五十贯的兑票。
他用两根手指夹着兑票,在跑堂的眼前晃了晃,那兑票被甩得“哗哗”作响。
“看见没?这是什么?”
“钱!”
“这里是五十贯!足值的交子!”
周围的人听到“五十贯”这三个字,又是一阵吸气声。
这年头,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十几贯。五十贯,在樊楼也能摆上一桌顶级的席面了。
赵野看着跑堂那瞪大的眼睛,冷笑一声。
“怎么,怕爷给不起钱?”
“爷告诉你,爷我不差钱!”
“既然你们这儿有姑娘,那就别藏着掖着。”
“去,给我找个最好的来!要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头牌!”
“把你们这儿最红的那个头牌给我叫来!”
“爷今儿个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去!”
跑堂的看着那张晃动的兑票,又看了看赵野那副“老子就是大爷”的嘴脸,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无奈,憋屈,又带着点对有钱人的敬畏。
五十贯啊,光是赏钱估计就能落不少。
可这也太……太那个了。
“官人……这……”
跑堂的还想再劝两句。
“这大厅里人多眼杂,您叫了头牌来,坐在这儿……怕是不太方便吧?”
赵野眼珠子一瞪。
“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是没穿衣服,还是她没穿衣服?”
“大家都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谁比谁高贵?”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食客,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再给我上点好酒好菜,什么贵上什么!”
“要是敢怠慢了爷,小心爷把你这店给砸了!”
跑堂的彻底没辄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而且是个有钱的滚刀肉。
跟这种人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
再劝下去,指不定这人还能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到时候影响了其他客人的雅兴,掌柜的怪罪下来,还是自己倒楣。
既然他想丢人现眼,那就由着他去吧。
反正只要给了钱,他爱坐哪坐哪。
跑堂的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行,官人您说了算。”
“您想坐大厅,那就坐大厅。”
他侧过身,指了指大厅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
那里靠近楼梯口,光线稍暗,旁边还有个巨大的屏风挡着,算是大厅里最隐蔽、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了。
“官人,您看那个位置如何?”
“那边清净,离门口也近,上菜快。”
赵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那个角落?”
他连连摆手,一脸的嫌弃。
“不行不行!那是什么破位置?”
“那是耗子待的地方!”
“爷花了五十贯,你就让爷缩在墙角里喝西北风?”
跑堂的都快哭了。
大哥,你是来嫖妓的,不是来登基的。
这种事儿,不都是越隐蔽越好吗?
你看周围那些食客,哪一个不是找个屏风挡着,生怕别人看见自己跟哪个姑娘眉来眼去?
你倒好,嫌位置太偏?
“那……那官人您的意思是?”
赵野把折扇往手里一拍,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大厅的正中央。
那里有一个高台,是平日里歌女弹琴唱曲的地方。
高台正下方,有一张巨大的圆桌,位置极佳,视野开阔,正好处于整个大厅的中心点。
坐在那里,不仅能看清台上的表演,更是能被大厅里所有的人360度无死角地围观。
那就是个活靶子。
“就那儿!”
赵野伸手一指。
“我看那中间台子底下的位置就挺好。”
“宽敞,亮堂,还能听曲儿。”
“爷就坐那儿!”
跑堂的人都傻了。
他顺着赵野的手指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
那个位置,一般都是用来给贵客摆寿宴或者大宴宾客用的。
一个人,坐那么大一张桌子?
还在最中间?
还要叫个头牌姑娘在那儿陪着?
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离谱到了姥姥家。
“官人……那儿太显眼了……”
“要不咱们换个……”
“不换!”
赵野把眼一瞪,声音拔高了八度。
“显眼怎么了?显眼才好呢!”
“爷长得这么俊,还怕人看?”
“就那儿了!别废话!赶紧带路!”
他说着,也不管跑堂的答不答应,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那张大圆桌走了过去。
一路上,他昂首挺胸,折扇摇得飞起,路过几张桌子时,还故意用那种“你们都是穷鬼”的眼神,扫视着坐着的人。
所过之处,食客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这人谁啊?这么狂?”
“不知道啊,看那打扮,象个暴发户。”
“听口音象是本地人,怎么行事如此乖张?”
“啧啧,在大厅里叫头牌,还非要坐中间,这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嘘,小点声,能拿出五十贯面不改色的人,怕也是有些来头的。”
赵野听着这些议论声,心里美滋滋的。
对,就是这样。
议论吧,鄙视吧,震惊吧。
最好明天就把这事儿传遍整个汴京城。
传到御史台,传到政事堂,传到官家的耳朵里。
让大家都知道,新晋的殿中侍御史赵野,是个在樊楼大厅公然宿娼的无耻之徒。
他走到那张大圆桌前,一屁股坐下。
椅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他把那张五十贯的兑票往桌上一拍,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跳。
“伙计!人呢?”
“还愣着干什么?上茶!上酒!叫姑娘!”
跑堂的见木已成舟,也没办法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小跑着过来,先拿起茶壶给赵野倒了一杯茶。
“官人您稍坐,酒菜马上就来。”
“至于姑娘……小的这就去给您问问。”
“不过咱们这儿的头牌‘苏苏’姑娘,那可是心气儿极高的,一般不见生客,小的只能去帮您传个话,至于姑娘肯不肯来……”
赵野挑了挑眉,直接把证明自己身份的鱼袋从怀中掏出了出来砸在桌上。
“你就说朝请郎、守殿中侍御史,馆阁校勘,赵野,赵伯虎要她来陪。”
“不来?你让她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