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铜炉里的龙涎香静静燃着,轻烟笔直向上,碰到藻井后才散开。
赵顼坐在御案后,手边堆着半尺高的奏疏,但他没看那些,手里只捏着几张轻薄的桑皮纸。
这是皇城司刚刚递进来的密奏,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赵野昨日的行踪。
从去书市卖书给宁河公主,到在相国寺吃汤饼,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
赵顼的视线停留在宁河公主四个字上,眉头挑了一下。
“咦?”
他把纸张凑近了些,指尖在那个名字上点了点。
“这丫头,又跑出宫去了。”
他摇了摇头,嘴角却没忍住往上勾了勾。
那昨天买书的那个女扮男装的人,正是他的亲妹妹,宁河公主赵宁。
原以为是去祈福,没承想是女扮男装去逛书市了,还偏偏撞上了去卖书换饭吃的赵野。
这缘分,倒是有些意思。
赵顼把皇城司的奏报折好,随手压在镇纸底下,并未打算深究。
妹妹自幼养在深宫,性子活泼些,出去透透气也无妨,只要人平安回来便是。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名大内侍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盏热茶,轻轻放在御案一角。
“官家,歇歇神。”
赵顼端起茶盏,撇去浮沫,随口问道:“前面散了?那赵野如何了?”
内侍脸上神情变得极其精彩,他垂着手,低声回道:“回官家,散是散了。只是这散的场面……实在是有些骇人。”
“哦?”赵顼来了兴致,放下茶盏,“怎么个骇人法?是被那帮人打出来了?”
“非也。”
内侍咽了口唾沫,绘声绘色地说道:“赵侍御一人站在垂拱殿前,舌战群儒。他指着刘建骂司马光他们是结党营私,指着邓绾骂他们是非不分,连那些想溜走的中立官员,都被他骂成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苍蝇。”
“噗——”
赵顼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连忙用袖子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福宁殿内回荡。
“苍蝇?占着茅坑不拉屎?”
赵顼笑得肩膀都在抖,“这话虽糙,却实在是大实话!这满朝文武,平日里之乎者也,装得道貌岸然,如今被这混不吝的小子撕了脸皮,怕是都要气疯了吧?”
内侍也陪着笑:“可不是嘛,刘谏官脸都气紫了,邓知谏院更是跳着脚要弹劾他。那场面,比菜市口吵架还要热闹。”
赵顼收敛了笑意,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闪铄着异样的光彩。
“好。”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
“骂得好!”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殿内踱步。
“朕要的就是他这股劲头。不结党,不营私。这种人,在朝堂上就是一把孤刀,除了朕,没人敢用他,也没人会容他。”
赵顼停下脚步,目光变得玩味起来。
“这种孤臣,朕太喜欢了。”
正说着,殿外又有小黄门来报。
“官家,宁河公主求见。”
赵顼重新坐回御案后,脸上露出一抹莞尔的笑意。
刚看完这丫头买书的奏报,人这就来了。
“让她进来。”
片刻后,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响起。
一名身着淡粉色宫装的少女,像只穿花蝴蝶般飞了进来。
她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手里还紧紧抱着几本厚书。
“阿兄!阿兄!”
赵宁还没行礼,声音先到了。
“给你看看好东西!”
她快步跑到御案前,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摊。
正是昨日赵野卖的那套《韩昌黎先生文集》。
赵顼没有去接书,而是板起脸,故意沉声道:“你昨日又偷摸出宫了?要是让母后知晓,朕怕是得被你连累,挨顿骂。”
赵宁吐了吐舌头,翻了个白眼。
“才不会呢,母后可疼我了,才舍不得骂我。”
她伸手柄书翻开,指着其中一页,催促道:“阿兄,你别管我出不出宫,你快看看这个!这上面的批注,好有意思!”
“批注?”
赵顼有些漫不经心。一套旧书,能有什么稀奇的批注?
他顺着赵宁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篇,原本是韩愈论述如何救灾的文章。
但在正文旁边的空白处,写着几行潦草却刚劲的字迹。
赵顼定睛一看,念了出来。
“笨办法。开仓放粮,救得了百姓一时,救不了一世。”
“大饥过后,土地必贱,必被豪强低价兼并。百姓失了地,沦为佃户,来年若再遭灾,除了卖儿鬻女,又该如何?”
“真正的救灾,不在给粮,而在保地。抑兼并,控粮价,以工代赈,方为上策。”
赵顼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原本随意的坐姿,瞬间变得端正起来。
他伸手拿过那本书,又仔细读了一遍那几行字。
字数不多,却字字诛心,直指大宋如今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顽疾。
韩愈的文章讲的是仁政,是道德。
而这批注讲的,是利益,是根源。
赵宁站在赵顼旁边,又翻了几页。
“阿兄,你看这儿,还有《争臣论》的批注。”
赵顼低头看去。
《争臣论》乃是韩愈批评阳城的文章,历来被士大夫奉为圭臬。
可那旁边的批注,却写得极为刻薄:
“沽名钓誉。”
“韩愈批判阳城是对的,甚至骂轻了。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知爱惜羽毛,坐视百姓受苦,以求‘清流’之名。”
“庸官之害,与贪官一个级别。贪官谋财,庸官误国。”
再往下看,还有一段更长的议论:
“官员选拔,考诗词歌赋有何用?治理地方,靠的是写诗吗?”
“考核官员,当看三样:经济是否增长,民生是否改善,百姓口碑是否载道。”
“至于所谓的士林名望,最是扯淡。不过是阶级圈子内的互相吹捧,你捧我一句清高,我夸你一句风骨,百姓饿死了,他们还在那儿吟诗作对,感叹民生多艰。”
“这……”
赵顼越看越心惊。
这些话,太难听了。
若是被司马光、文彦博那些人看到,定要气得吐血三升,大骂这是离经叛道、辱没斯文。
可是……
赵顼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郁气,随着这些文本被吐了出来。
痛快!
他早就受够了那些只知道空谈道德、遇到实事就两手一摊的“名臣”。
国库没钱,他们说要节流,要修德。
边境吃紧,他们说要修文德以来远人。
全是废话!
赵野这几行字,虽然粗鄙,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官场最大的弊病——务虚不务实。
特别是那句“庸官之害,与贪官一个级别”,简直说到了赵顼的心坎里。
他继续往后翻。
每一页,几乎都有类似的批注。
有的骂古人迂腐,有的评时政荒谬。
赵野看事情的角度,完全跳出了儒家经典的框架,没有半点君君臣臣的教条,全是赤裸裸的利害算计和民生实务。
那种对贵族阶级、对士大夫圈子的鄙夷,透纸而出。
赵顼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先是低笑,继而变成了大笑。
“好!好一个赵野!”
“原来朕还是小看他了。他不仅是个敢咬人的孤臣,还是个能看透这世道人心的明白人!”
赵顼合上书,象是怕被人抢走似的,直接把书压在了自己的手肘下。
他抬起头,看着赵宁。
“阿宁,这书,先留给朕。”
“朕要好好研究研究。”
赵宁一听,小嘴立刻撅了起来,满脸的不乐意。
“阿兄!你怎么能这样!”
她伸手要去抢。
“我还没看完呢!这可是我花钱买的,足足十二贯呢!”
“我都看了一半了,正看到精彩的地方,那个……那个关于《师说》的批注,我还没琢磨透呢!”
赵顼身子往后一仰,避开了赵宁的手,脸上露出一副无赖的表情。
“我是官家,这天下都是我的,征用几本书怎么了?”
他笑着摆摆手。
“听话。等朕看完了,研究透了,再还给你。”
赵宁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家皇兄这副强取豪夺的模样,气得跺了跺脚。
但那是皇帝,是她亲哥,淫威之下,不得不低头。
“哼!”
她气鼓鼓地转过身。
“给就给!不过你要快点看,过两天必须还我!”
“还有,要是看坏了,你要赔我!”
赵顼心情大好,连连点头。
“赔,朕赔你十套新的。”
赵宁又嘟囔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转身跑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赵顼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
他重新翻开那本书,手指轻轻摩挲着那行“经济,民生,口碑”。
“经济……”
这个词,他听着新鲜,却又觉得无比贴切。
经世济民,不就是经济吗?
赵野这脑子里,装的东西显然不止是用来骂人的。
他既能看出青苗法的弊端,又能提出官员考核的新标准,还能一眼看穿某些人的虚伪。
这样的人,若是只用来当个御史,未免有些可惜了。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太年轻,资历太浅,而且树敌太多。
现在把他推到实务的位置上,只会被那些老狐狸联手做掉。
赵顼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先在御史台磨一磨吧。”
“这把刀,越磨才会越快。”
“等把那些陈腐的烂肉都剔干净了,朕再给你换个更大的舞台。”
赵顼看着那书上的批注,眼神越发深邃。
对于赵野,他是越发喜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