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刚敲过,汴京城的街面上还是一片漆黑。
赵野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跟着上朝的队伍往皇城里挪。
昨日在书市卖了书,又去大相国寺看了场热闹,回来后为了写这封弹劾奏疏,熬了大半宿。
到了待漏院,百官整衣。
赵野特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靴子,又理了理身上的官袍。
升了官,待遇确实不一样。
以前做监察御史里行,站班都在大殿门坎边上,冬天吃风,夏天晒肉。
如今成了殿中侍御史,位置虽然还是靠后,但好歹能进垂拱殿里面站着了,头顶上有片瓦遮着。
随着静鞭三响,宫门大开。
百官鱼贯而入,分列两班。
赵顼端坐在御座之上,精神头看起来比昨日好了不少。
行礼毕,朝会开始。
果然不出所料,新旧两党的大佬们,为了新法的事,又掐上了。
双方你来我往,唾沫星子横飞。
赵野站在队列后面,听得直打哈欠。
这些话,他在御史台的卷宗里都看烂了,翻来复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
他把手缩在袖子里,摸了摸那本硬邦邦的奏疏。
这才是今天的正菜。
他现在就等着这帮人吵累了,自己好上去点炮。
争吵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眼看谁也说服不了谁,赵顼在御座上揉了揉眉心,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安石动了。
他缓缓出列,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奏疏,双手呈上。
“陛下。”
王安石的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臣闻,近日朝中对青苗法多有议论,言其执行之中存有漏洞。”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司马光等人,最后在赵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回面向赵顼。
“臣以为,兼听则明。新法初行,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既然有人指出了问题,那便改。”
“这是臣拟定的《青苗法补遗》,针对强行摊派、取息过重等弊病,做了修补。”
内侍接过奏疏,呈递御前。
王安石继续说道。
“此乃初版,后续还会根据各路反馈,继续完善。”
接着,他便开始逐条念诵补救的措施。
“其一,严禁官吏强行抑配,愿借者给,不愿者听其自便。”
“其二,灾伤之地,依灾情轻重,可展限或免息。”
“其三……”
随着王安石一条条念下去,大殿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司马光原本紧绷的脸,出现了一丝错愕。
文彦博捋胡子的手也停住了。
他们没想到,素来以“拗相公”着称,坚持“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王安石,竟然真的低头认错,开始修改新法了。
片刻后,王安石念毕。
他挺直脊背,朗声道。
“自古变法,无不伴随阵痛。有问题,解决便是,这才是进取之道。”
“之前赵野赵侍御所言弊端,臣听进去了,也改了。”
“若是改了之后,还有人只知一味反对,那臣不得不怀疑,诸位究竟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私利?”
司马光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到什么好的切入点。
人家都承认错误并且改正了,你再揪着不放,确实显得有些无理取闹。
殿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新党官员们个个面露喜色,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就在这时,枢密使文彦博忽然咳嗽了一声。
他迈步出列,并没有直接回击王安石,而是转过身,看向了站在后排的赵野。
“赵侍御。”
赵野听到文彦博点自己的名,心里叹了口气。
这老狐狸,又要拿自己当枪使。
文彦博脸上带着和煦的笑。
“既然之前的漏洞是你指出来的,那便由你来说说,王相公这补救之策,是否合理?是否真能解百姓之倒悬?”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集中到了赵野身上。
旧党众人眼中满是期待。
他们指望着赵野能象那天一样,再次语出惊人,把这所谓的“补救之策”批得体无完肤。
新党众人则是死死盯着他,眼神不善。
只要赵野敢说半个不字,他们袖子里的弹章就要飞出来了。
赵顼也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赵野。
“赵卿,你说说看。”
赵野整了整衣冠,坦然出列,走到大殿中央。
他先是对着赵顼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
他心里其实很想借题发挥,把这补救之策骂一顿。
但他做不到。
王安石提出的这几条,确实是打在了青苗法的七寸上。
如果真能落实下去,不敢说尽善尽美,起码能让百姓少受很多苦。
青苗法本身是好意,是为了抑制兼并,救济贫民。
自己是为了被贬官,不是为了祸害国家。
昧着良心说瞎话,他赵野干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
“回陛下,回文枢密。”
“臣以为,王相公此补救之策,甚好。”
“针对强行摊派与灾年逼债这两大毒瘤,皆有对症之药。若能依此推行,确无大碍。”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文彦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富弼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司马光更是气得胡子直抖。
叛徒!
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说好的赴汤蹈火的呢?
富弼脸色阴沉,忍不住开口问道。
“赵野,你可看仔细了?你觉得这补救之策当真没有问题?”
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赵野看着富弼,目光清澈,没有丝毫躲闪。
“回富相,确实没问题。”
“有错则改,善莫大焉。王相公能听进逆耳忠言,完善新法,此乃社稷之福。”
御座上的赵顼闻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
王安石也看着赵野,眼中满是赞赏。
此子果然是良才,对事不对人,不涉党争,难得,难得啊。
旧党那边,却是炸了锅。
一个个怒视着赵野,那眼神若是能杀人,赵野此刻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若不是在大殿之上,顾忌着御前失仪的罪名,恐怕唾沫星子早就喷到赵野脸上了。
赵顼见状,心情大好。
新法最大的阻力就是这帮顽固派,如今连最尖锐的反对者都认可了,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他挥了挥手。
“既然如此,赵卿先退下吧。至于新法修订之事,便按王相公的意思办……”
“陛下且慢!”
赵野并没有退下,反而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臣,有本奏。”
赵顼一愣,皱了皱眉。
这小子又要干什么?
刚才表现得挺好,这时候还要奏什么?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准。”
赵野从袖中掏出那个熬夜写好的小本本,双手高举过头顶。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声喊道。
“臣要弹劾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本,吕惠卿!”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虽有些惊讶,但也还能接受。
毕竟吕惠卿是新党内核,赵野之前就弹劾过,再弹劾一次也不稀奇。
可赵野的话还没说完。
他顿了一下,继续喊道。
“臣还要弹劾,御史台,御史中丞,吕公着!”
“还有,翰林学士,司马光。”
轰!
这句话,就象是一颗惊雷,直接在垂拱殿内炸响。
所有人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