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眸底闪现波澜,似乎被阿傩说到痛处了。
他的嘴唇哆嗦,好象想要抗辩一二。
但阿傩没有给对方这个机会,继续火上浇油:“您倾注爱与希望的子嗣,是否真的理解您牺牲的真意?
亦或是,他们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习惯拥有光明,却主动遗忘那位盗火的恩神。
更有甚者,会否将您的牺牲,视为某种……理所当然?
若您的牺牲,最终只是孕育出精致的自私,高效的相互倾轧。
那么,这份牺牲的价值,究竟何在?
这永恒的苦刑,除了证明宙斯的暴虐与您的坚韧之外,对于人类本身,又带来怎样的本质升华?”
阿傩的声音并不激昂,始终保持一种平和的,充满探讨意味的语调。
然而,恰恰是这份平和,使得他提出的问题,显得更加尖锐,更加直指内核。
他并不是否定普罗米修斯的伟大,只是将一个个问号,悬置在这份伟大意义之上。
普罗米修斯感觉到一种如雷贯耳,那数千年来用坚持与信念凝结而成的心防,不知不觉出现第一道细微的缝隙。
诚然,漫长岁月中,普罗米修斯并非完全没有过类似疑问。
在那些痛苦最为剧烈的时刻,在听闻人间战火纷飞暴行肆虐的消息时,一丝若有似无的阴影也曾掠过他的心头。
但他总是迅速将这些疑虑压下,然后用对人类潜力的坚信,用对宙斯暴政的憎恶,来继续加固自己的意志。
他将这些动摇视为软弱,是刑罚试图摧毁他精神意志的另一种阴险方式。
然而此刻,这些被他刻意深埋的疑问,被一位陌生的,带着明显善意与理解的旁观者,用如此清淅平和的方式重新提起,这让他内心骤然涌起波澜。
普罗米修斯低着头陷入沉默。
他那双本应只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眸,不可避免出现闪铄。
他没有反驳,因为阿傩的问题,恰恰触及他内心深处最隐秘,且最不愿去面对的恐惧。
他害怕自己的牺牲最终只是一场徒劳,害怕人类真的会姑负他近乎盲目的爱与期望。
魔鹰似乎感受到他内心情绪的波动,突然啄食得更加凶猛,带来一阵阵愈发强烈的撕裂剧痛。
但此刻,肉身上的痛苦,似乎远不及内心被勾起的波澜来得澎湃。
普罗米修斯不禁回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那是他偶尔通过残存的神力,捕捉到的人间景象。
画面中,宏伟的城邦在战火中化为废墟,精致的器物被用作奢靡的眩耀,英雄的史诗传说中充满杀戮与征服……
当然,也有温暖的炊烟,有匠人专注的眼神,有学者对星空的探索……
但那些负面的画面,在此刻因为阿傩的话语,逐渐放大,并占据主导地位。
“他们……在成长。”
良久,底气不足的普罗米修斯似乎终于找到合适的借口,以一种试图通过说服对方来说服自己的口吻辩解道:“文明需要时间,东方来的阿傩阁下。
从蒙昧到启蒙,从野蛮到……至少是部分的文明,这需要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
我给予他们的,是可能性,是工具。
如何使用,取决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普罗米修斯试图捍卫自己数千年来坚守的信念,但语气中那微不可查的动摇,并不能逃过阿傩的耳朵、眼睛和感知。
“诚然,过程漫长且曲折。”阿傩从善如流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贫僧并非苛责那些在命运中挣扎的凡人。众生皆苦,迷失于欲望与恐惧,此乃常情。”
只是,刚刚附和完,阿傩再一次话锋突转:“但贫僧所思虑者,乃是尊者您本人!
将如此浩瀚的爱与期望,寄托于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漫长过程,而自身却承受确定无疑的永恒苦刑,这是何等的孤独与重负?!”
阿傩再次向前迈出一小步,目光中流露出感同身受和某种意味不明的邀请:“我东方有哲人曾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尊者您给予人类‘火’这尾‘鱼’,解了他们一时饥寒。
但或许,他们真正需要的,不仅仅是‘鱼’,而是如何查找‘水源’,如何编织‘渔网’的智慧?
一种能够引导他们超越自身局限3,看穿欲望本质,并最终实现内心真正光明的‘智慧’?而非仅仅依赖外部赠予的‘火焰’?”
阿傩这番高谈阔论,无疑为普罗米修斯打开一扇新的思考之门。
“内在光明?”普罗米修斯喃喃重复,眼中充满困惑,但更多的是被勾起的,深层次的好奇。
他创造人类,赋予他们形体和灵性,但他所关注的,一直以来都是物质层面的生存与发展,比如火、技艺、知识……
至于如何引导那原始的灵性走向真正的觉悟与安宁,这绝非他所擅长的领域,也从未有神只真正关心过。
“正是!”阿傩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继续循循善诱,“外在的火焰可以照亮黑暗温暖身体,但无法照亮心灵的幽暗,无法平息内心的躁动。
人类若无法驾驭内心那欲望、愤怒与愚痴的火焰,那么外在的火焰,终有一日会将他们自身焚毁。此乃我东方哲人素有先见之明的‘玩火自焚’。”
普罗米线眼中的困惑逐渐被一种深沉光芒所取代。
数千年来,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并审视自己选择的道路。
是否真的如他坚信的那般完美无缺?
是否存在另一种更根本的,能真正改变人类命运的合理方式?
信任的桥梁,在第一声问候和痛苦得到缓解中开始搭建。
怀疑的种子,在关于价值的深刻叩问中,悄然埋下。
阿傩看着对方那张冥思苦想的脸庞,知道自己今天说的够多了。
过犹不及。
于是,他转向切实的行动:“苦难虽深,然智慧之光能破无尽黑暗。尊者暂且忍耐,贫僧或他日再来,届时……我们来进行一场身临其境的实景体验如何?”
话音刚落,不等普罗米修斯理解和回应,身影便在原地淡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绝壁上,只剩下永恒的狂风,冰冷的锁链,不知疲倦的魔鹰,以及一位第一次对自己坚守的信念产生深刻质疑的泰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