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丘林看向一步步走来的阿傩,没有愤怒,没有敌意,只有一片心如死灰般的茫然。
“我……我都做了什么……”库丘林的声音嘶哑到好比一个破旧的风箱,“费迪亚……康奇厄伯……那些死在我手上的战友……阿傩导师,您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英雄?怪物?不受控制的魔鬼?”
大错已然铸成,前路迷雾重重。
库丘林失去方向,失去存在的意义,巨大的负罪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本能朝着北方流浪,潜意识里,似乎只有那片传说中的禁忌之地,才能容纳他此刻的绝望与污秽。
他的前方,正是“叹息之森”的边缘。
那是一片即使在阿尔斯特最古老的传说中都令人谈之色变的土地。
参天古木扭曲盘绕,枝叶浓密到几乎不透一丝阳光,终年弥漫着灰白色的,仿佛具有生命的迷雾。
据说,进入的人,会被森林本身的意志所迷惑,倾听并最终迷失在无数亡魂永恒的叹息声中,直至血肉腐朽,灵魂被同化为叹息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解脱。
那里,是生者的禁区,是绝望的具象化。
阿傩来到库丘林面前,目光平静注视着他备受内疚的煎熬。
阿傩没有回答库丘林关于自我认知的痛苦诘问,而是从百宝锦囊中,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小巧的玉瓶,材质温润,乃是很早之前就为库丘林的今日命运特意准备的。
“库丘林,你的‘怒’,是血脉与法则的赠礼,亦是诅咒。强行压制,终得反噬。放任宣泄,则为祸世间。贫僧此物,名为‘上善弱水’。”
他掌心托着玉瓶,温和解释道:“此水并非凡物,乃天地间至柔之力之精粹。
它无法根除你的狂怒,但可以帮助你‘引导’。
就象为奔涌的洪水挖掘一条河道,使其力量为你所用,而非被其吞噬。
它能浸润你的血脉,安抚你躁动的灵魂,让你在怒火燃起时,仍能保有一丝灵台的清明,从而掌控,而非被掌控。”
库丘林绝望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
掌控力量,而不是被力量掌控……这不正是他一直以来渴望而不可得的吗?
“但是,”阿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融合与炼化这‘上善弱水’,非一日之功。
这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不受任何外物干扰,更需要漫长时光,让这股至柔之力与你体内至刚至烈的血脉完成交融,潜移默化。
任何急切,任何来自外界的纷扰,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引发更可怕的力量失衡。”
他的目光转向北方那片阴森恐怖的叹息之森,意有所指补充道:“或许,对于如今的你来说,这片被世人畏惧的诅咒之地,反而是最合适你的溶炉。
远离尘世的纷争、指责与诱惑,远离那些让你痛苦的人和事,在绝对的孤独中,与你自身的力量,与你内心的罪孽,进行一场漫长的对话与博弈。”
库丘林顺着阿傩的目光望去,那片黑暗的森林似乎在向他频频招手。
那里既是永恒的囚牢,却也是一个可以埋葬过去、躲避现实的避难所。
他内心的疲惫与绝望,远胜过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他极度渴望解脱,哪怕是这种以囚禁为代价的方式。
他疯狂渴望融合,哪怕是需要付出漫长孤独才能实现。
沉默良久,库丘林站起身,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盖博尔加,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痛苦。
最终,他还是将它紧紧握在手中。
库丘林看向阿傩,态度明确又决绝:“阿傩导师,我愿意!我已无处可去,更无颜面对任何人。这片森林,或许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阿傩轻轻颔首,将手中的玉瓶递了过去。
在库丘林接过玉瓶的刹那,阿傩感觉到因果的丝线流转。
他以一种预言般的口吻,认真说道:“记住,库丘林,这并非终结。
贫僧于命运长河中窥见,多年以后,当时机成熟,会有一位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外来者,他将秉持无畏的慈悲与超越世俗的智慧,踏入这片叹息之森。
到时,他会找到你,将你从自我禁锢的牢笼中解救出来,并指引你踏上一条通往光明的全新道路。
那时,你将有望洗净罪孽,获得真正的新生。
你的力量,也将找到它真正的归宿。”
这预言就象无尽黑暗中射入的一缕微光,虽然缈茫,却给予库丘林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一个可以在漫长囚禁中坚持下去的渺小希望。
库丘林紧紧攥住玉瓶,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他曾经誓死守护,如今却无容身之处的土地,随后毅然转身,一步步朝着弥漫死亡与迷失气息的浓雾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被灰白色的迷雾和扭曲的林木吞噬,森林就象一张无声的巨口,悄然闭合,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阿傩目送库丘林消失在叹息之森深处,东游之局,落下一枚新的棋子。
他转身离去,身影几个闪铄,便重新回到依旧笼罩在恐慌与悲伤中的艾曼玛查,并找到焦急等待的康纳尔。
“康纳尔阁下,不必再担忧库丘林的威胁了。贫僧已找到他,他为了逃避内心的谴责与外界的追捕,已然自行逃入北方那片叹息之森。”
康纳尔闻言,身体猛地一滞,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
有惊恐,有解脱,有悲伤,有无奈……
叹息之森,他自然知道那地方意味着什么。
“他……他真的进入那片可怕的诅咒之地?”康纳尔并非不相信阿傩的话,只是内心迫切需要一个确切的证实。
“是的。”阿傩颔首,“那片森林的诅咒之力,足以困住任何生灵。光之子库丘林,从此将不会在阿尔斯特重现。他的传说……到此为止了。”
后来,消息就象长了翅膀,以最快速度传播开来。
民众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唏嘘感慨。
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英雄,最终竟以如此悲剧又恐怖的方式收场,自我放逐于永恒的迷失之地。
而从此开始,关于库丘林,这个阿尔斯特赫赫有名的光之子,弑友弑王的疯兽,自我囚禁的迷失者,成了爱尔兰大地上吟游诗人口中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恐怖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