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兰去意已决,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动摇她离婚的决心,剩下的无非是什么时间而已。
面对弟媳妇执着的抗争,姚学庭和赵秀云只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几番思想斗争后,最终小心翼翼地向二弟姚学民摊牌。
听闻妻子真要离婚,姚学民蹲在政府家属院父母家那扇褪了漆的木门门坎上,瘦骨嶙峋的脊背弯成一张旧弓,拱起的肩胛骨将洗得掉色的中山装顶出两个尖利的棱角。
他低着头,视线凝固在地面一只孤独挣扎的蚂蚁身上,那蚂蚁拖着一粒比它身体大出许多的饭渣,在土地上艰难跋涉,忽左忽右,徒劳地打着转。
姚学民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仿佛在给这微不足道的远征配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解说词。
一阵狂风卷着树叶和尘土飞来,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象一截被遗弃在角落的朽木,早已沉入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冰冷水底。
长时间的冥想之后,姚学民打破沉默,向大哥大嫂表示自己同意离婚,也同意不要孩子,但是不会去和张桂兰去民政局办理手续。
姚学庭答应二弟去和张桂兰协商,并嘱咐他要想开,配合医生治病,好好地生活下去。
听了大哥的这番话,姚学民出奇的平静,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暴跳如雷、发泄愤怒,而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彻底了断与张桂兰之间的姻缘。
又是一个下午,姚永忠放学骑车回家,老远就瞥见了二叔那熟悉而刺眼的背影,象一块顽固的污渍,牢牢地糊在自家门前的光影里。
姚永忠的心头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硌了一下,一股混杂着厌烦与鄙夷的情绪直冲喉咙。
他猛地一蹬脚蹬,链条发出急促的“咔哒”声,自行车陡然加速,几乎是贴着院墙根那堆散乱的煤块和劈柴,从姚学民身边硬生生地擦了过去。
车轮带起的风,掀起了姚学民那身中山装的下摆,也卷起一股浓烈的机油味——那是姚永忠修车沾上的,刺鼻得让他自己都皱了皱眉。
经过二叔身边时,姚永忠甚至没有侧一下头,只是将目光死死盯在前方自家那扇刚刚新刷了绿漆、显得生机勃勃的门上,心里翻腾着一句话:“又在这儿丢人现眼!”
“妈,我回来了!”姚永忠把自行车在自家屋檐下支好,声音刻意拔得很高,带着一种宣告正常回归的意味。
赵秀云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腰里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回来啦?快洗洗,饭马上好。”她朝隔壁努努嘴,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二叔……还在门坎上蹲着呢。你爸刚才喊他进来喝口水准备吃饭,眼皮都没抬一下,木头似的。”
姚永忠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冲在手上,他用力搓着指缝里的油污,仿佛要冲掉某种无形的晦气。
“管他呢!”他甩着手上的水珠,语气硬邦邦的,“谁还能把他绑起来抬进屋?”水珠溅在水泥地上,形成几个迅速变深又迅速干涸的斑点。
赵秀云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那眼神里的忧虑更深了,像蒙上了一层挥散不掉的雾霾。
她转身回了厨房,锅铲碰撞的声音重新响起,却显得有几分沉闷。
姚学民的世界只剩下门坎内外这方寸之地,屋外是政府家属院日复一日的嘈杂: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笑,女人们隔着院墙高声交换家长里短的闲话,自行车铃铛丁铃铃地宣告着某个人的归来。
这些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却丝毫透不进他那死水一潭的心灵。
屋内,父母衰老迟缓的脚步声,碗筷偶尔轻微的磕碰,还有那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叹息,都象细密的针,一下下扎着他。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木头门坎里,仿佛唯有这样,才能隔绝开内外两个同样让他窒息的世界。
姚学民的时间感早已模糊一片,门框上钉着的那本巴掌大的日历,纸页泛黄卷边,日期停留在一个早已过去的月份。
他不再关心今天是几号,星期几,季节的更替对他而言只剩下体表感受到的温度变化。
他的活动范围,严格地限定在门坎和那张靠墙放着的、垫着破棉絮的硬板床之间。
吃饭是老母亲颤巍巍端到眼前的,稀饭或面条,他机械地吞咽,味同嚼蜡。
只有上厕所,他才象个幽魂一样,佝偻着背,贴着墙根,以最快的速度飘向院外那个气味刺鼻的公共厕所,途中绝不停留,也绝不与任何投向他的目光相接。
他成了家属院一个活生生的、令人不安又逐渐习惯的布景,一个移动的、沉默的警示牌。
姚永忠的厌恶日积月累,每次看到二叔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看到父母和爷爷奶奶为此愁苦焦虑、皱纹更深一层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轻篾就在他年轻的胸腔里左冲右突。
他理解不了这种“软弱”,在姚永忠简单而蓬勃的世界观里,日子是向前奔流的河,跌倒了就该立刻爬起来,拍拍土,继续赶路。
象二叔这样,因患精神病被彻底打垮,沉溺在自怨自艾的泥潭里腐烂发臭,简直是对生命的亵读,是对所有关心他的人的姑负和拖累。
这种“病”,在他看来,是懦弱者的借口,是失败者的勋章,可耻又碍眼。
有时看到二叔不可理喻的言行,姚永忠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就会用尖酸刻薄的话去怼,幼稚地认为以此来刺激,就会使得其有所改变,像正常人一样思考行事。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姚学民不敢奢望张桂兰回心转意,就连见见孩子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还要遭受着周边人甚至亲人的嫌弃与歧视,如同一条被鱼群抛弃的孤鱼,浑身布满伤痕,绝望地游弋于大海的深处,不知奔向何方。
一个静谧的夜晚,姚学民坐在屋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方桌旁,桌上摊开一沓厚厚的、边缘磨损的信纸。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一支几乎握不住的旧钢笔,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他溺毙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惨白的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艰难的落笔,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斗,仿佛不是写字,而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刻下墓志铭。
泪水无声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湿出一片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墨渍,像绝望绽开的黑色花朵。
他猛地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出更深的痕迹,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爹,娘:
儿子不孝,走到头了。实在撑不住了。这病,像钝刀子割肉,白天黑夜地磨。心口这块地方,空了,又疼,疼得喘不上气。儿子活着,是你们的累赘,是姚家的污点。走了,你们反倒能解脱,不用再为我担惊受怕……”
“大哥、大嫂:
长兄如父、老嫂比母,你们是最把我当人看的,为我的事儿操尽了心,这个恩情今生无以回报,只能等到来世报答啦!”
“小娟、小刚(他的笔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墨水几乎凝成一个黑点):
……忘了我这个没用的爸爸吧,就当……没我这个人。你们姐弟俩,要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孩子……”
他的视线移向窗外,隔壁姚永忠那间新房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隐隐传来收音机播放的欢快歌曲和年轻人肆意的谈笑声,那是另一个充满希望和活力的世界。
一种深刻的、冰冷的隔膜感瞬间攫住了他,笔尖颤斗得更厉害了:
“永忠:
你是姚家的长孙,年轻,有奔头,看不上二叔这滩烂泥,我知道。你们活得轻巧,像春天的草籽,风吹到哪儿都能活。可草籽多了,压下来,骆驼也扛不住啊,你二叔……就是那头被压垮的骆驼。”
他写写停停,泪水一次次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抬手粗暴地抹去。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污泥浊水,那些无人理解、也羞于启齿的恐惧和委屈。
他感到头颅深处象有无数根钢针在搅动,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变形。
他痛苦地捂住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剧烈的眩晕和幻象终于如潮水般暂时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脱和冰冷。
他重新抓起笔,手指的颤斗反而奇迹般地平息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灰般的平静:
“走了,走了就干净了,火化之后不用下葬,也别留骨灰,把它撒到玉龙河里,就当……我从来没来过,拜托大哥大嫂处理好这件事情!”
最后一笔落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大口喘着粗气,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