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学民被送到地区精神病院治疔已经快一个月,张桂兰仍然没有从梦魇中走出,恍恍惚惚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过每一天的煎熬。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女儿小娟抱着掉耳朵的布娃娃站在厨房门口,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铝制锅盖当啷砸在煤炉灶上,张桂兰慌忙转身擦掉溅到手背的面汤:“娟儿,爸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回来。”
结婚十年,她第一次发现丈夫病历本的墨迹能这么刺眼——泛黄的纸页上“精神分裂症家族遗传史”八个字,像钢针般扎进视网膜。
制药厂车间的机器在张桂兰耳旁嗡嗡作响,流水在线传送的玻璃折射出细碎的冷光。
她机械地重复着质检动作,突然发现三个药瓶标签上印着“氯丙嗪“字样,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斗起来。
那天在精神病院,主治医师推过来的诊断书上就写着这种药名。
当时姚学民正在病房里撕扯床单,把棉絮塞进嘴里咀嚼,护士们按着他注射镇静剂的样子象在制服一头野兽。
“十年前他和你谈对象时,真的没说过家里有人得过精神分裂症?“医生的话像根生锈的钢针,扎破了记忆里那些刻意忽略的褶皱。
传送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张桂兰回过神来,发现药瓶标签已经被自己捏得发皱。
回想十年前桂花香飘的时节,姚学民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来制药厂接她下班,却在路过国营菜市场时突然停住。
卖活鸡的摊贩正在给公鸡放血,暗红的血珠溅到水泥地上,姚学民死死盯着那些蜿蜒的血迹,指甲掐进她手腕:“桂兰你看,象不像地图上画的国境线?“
婚后的第七个月圆夜,姚学民把单位发的《红旗》杂志撕成碎片,在月光下拼成古怪的几何图形。
张桂兰端着红糖水过来时,他忽然抓住她的辫子往墙上撞:“中国台湾还没解放!中国台湾还没解放!“
第二天酒醒后又跪在地上抽自己耳光,说是梦见国民党特务在杂志里下毒。
车间的排气扇卷进一阵冷风,张桂兰打了个寒战。
流水线尽头堆着刚装箱的安定片,蓝白相间的药盒让她想起一年前在公婆家翻出的铁皮盒。
生锈的盒盖里藏着三张泛黄的诊断书,1956年、1961年、1966年、1971年,姚学民母亲每隔五年就要去地区精神病院住三个月。
“张姐!传送带卡住了!”学徒工的惊叫吓得她险些碰倒试剂架。
玻璃碰撞的脆响中,多年前产房外的情形突然清淅起来。
姚学民抱着新生的女儿在走廊来回踱步,忽然把襁保举到窗边:“丫头你看,云彩里藏着美帝的侦察机。”
护士们冲过来抢孩子时,他后腰撞翻了消毒推车,碎玻璃在日光灯下炸开成惨白的星星。
车间的挂钟指向五点,张桂兰摘下橡胶手套,发现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
更衣室的铁柜门映出她扭曲的脸,十年前这张脸上还晕着胭脂色的憧憬。
介绍人当初夸姚学民是车辆厂的笔杆子,姚家可以把自己从相邻地区知青点调回企业工作,两人非常般配,却没说他从部队被退回来的原因,现在看来是刻意隐瞒了事实。
暮色中的家属楼飘起炊烟,张桂兰在楼梯转角听见女儿在背课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里屋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姚学民又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满地都是撕碎的稿纸,钢笔水流淌在地板上好似诡异的符咒。
上个月他从文化馆带回的青铜鼎拓片斜插在窗缝里,夜风掠过时发出呜呜的悲鸣。
“妈妈,爸爸为什么要把算盘珠串成项炼?”女儿举着姚学民发病前做的“工艺品”,栗褐色珠子在夕阳下泛着古怪的光泽。
张桂兰突然想起婆婆几年前送给她一对翡翠镯子,老人枯槁的手腕上血管凸起如盘根错节的古藤:“学民从小脾气不大好,还望你多多包容”
到了星期六,张桂兰去精神病院探视,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渗进鼻腔,病房铁窗外的法桐树影在眼前摇曳。
姚学民今天躁狂发作,掀翻了输液架,此刻被约束带捆在床上喃喃自语。
护士说他又在念叨“家谱第三十七页有绝密情报”,而张桂兰分明听见破碎的字句里夹杂着女儿的名字。
夜班护士来换药时,张桂兰躲进楼梯间痛哭。
防火门上的磨砂玻璃将月光割裂成惨白的鳞片,象极了那个改变命运的午后——姚学民的老家堂哥醉酒后说漏嘴,原来三十年前姚家祠堂做过驱邪法事,神婆用朱砂在族谱上画下的根本不是祈福符文,而是恶毒的咒语,会给某个后代带来叵测难料的厄运。
张桂兰想到此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暗叹上苍如此不公,把人间的不幸降落到自己头上。
周日,姚学庭、赵秀云夫妇俩带着儿子姚永忠赶往精神病院,“待会见到你二叔,别乱说话。”父亲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时,铁门上的“山林地区精神病院”八个黑漆大字已经近在眼前。
经主治医生同意,姚永忠跟着父母穿过三道铁门。
走廊尽头的铁栅栏后突然传来尖笑,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用额头撞墙,血珠顺着剥落的墙皮往下淌。
姚永忠别开视线,却发现转角处蹲着个老人,正把饭粒一粒粒摆成队列。
“二百三十七,二百三十八”数饭粒的老人用枯枝般的手指戳着姚永忠的鞋带,“小同志,要帮组织数清楚这些蚂蚁”
他被吓得连连后退,躲在父母身后。
病房里飘着碎纸屑,姚学民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蹲在墙角。
“学民啊,你看谁来看你了。”赵秀云的声音发颤。
他听到大嫂的话语后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球转了转,嘴角咧出怪异的笑纹:“大哥、嫂子“
姚永忠看着二叔呆滞的表情,感到格外陌生。
窗外的枯枝在水泥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隔壁病房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象是谁在哼《白毛女》的调子。
走廊突然响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两个护工架着一个狂躁症患者往禁闭室拖。
那人脚上的铁链刮过地面,嘴里喊着“批斗大会要开始了”。
姚永忠被吓得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墙壁。
赵秀云掏出手帕擦眼泪,姚学庭从网兜里取出苹果塞到二叔手里。
姚学民突然跳起来,几个苹果骨碌碌滚到床底。
他扑到铁窗上大喊:“听见没?部队通报我立了一等功。”指甲在铁栏杆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姚永忠感觉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这个人已然不是那个熟悉的二叔。
他回想起好久以前那个夏夜,二叔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载他去看部队文工团慰问演出,车铃叮当惊起满河萤火,留下一路欢声笑语。
看到眼前二叔这种异常严重的病态,一阵悲凉涌上姚永忠的心头。
走廊另一头,穿粉色毛衣的少女正在转圈,裙摆绽开血红的涟漪。
她突然凑到姚永忠面前,瞳孔里跃动着奇异的光:“你知道么?蝴蝶翅膀上有阶级斗争的密码”
“走吧。”父亲拽了他一把,转身时姚永忠看见二叔把全家福碎片塞进嘴里咀嚼,暗红的血丝从嘴角溢出来。
铁门合拢的瞬间,那个数饭粒的老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学生都死了!都死在牛棚里了!”
一家三口出了病房区,恰巧遇到准备回家的张桂兰,打完抬呼都不知说啥是好。
张桂兰欲言又止后,还是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大哥大嫂,我想知道,当初介绍对象的时候,家里人为什么向我瞒着学民在部队犯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