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实话有些意外,正常来讲,即便是世家嫡女——不说世家嫡女,哪怕是世家家主,私下里可以说不畏惧皇权,但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仍然能够从对方的视线当中看到名为“恐惧”“敬畏”以及“贪婪”。
然而眼前的少女眼中没有。
她虽然态度躬敬,但是她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好奇”。
她在好奇自己这个“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在看待自己,不……或许,她觉得她更高?
这让皇帝感到了愤怒。
她这样的态度,难道不是京城刘氏的日常想法吗?难道不是京城刘氏潜移默化的想法才让眼前这个女人会以如此的目光看待自己吗?
他之前就知道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很聪明,但是不会隐藏自己。
她或许并没有那样子的自觉。
他不至于心胸狭窄到要找这样一个女人的麻烦,他要找麻烦也是找整个京城刘氏的麻烦。所以他收敛了自己的愤怒,对于弱者的愤怒不会有任何作用,反倒会暴露自己的弱小。除非那是刻意的表演。
“你这样说,倒是朕的不对了。”
刘念月摇头:“陛下并没有错。”
“哦?你倒是说说,朕为什么没有错。”
没完没了是吧?
这皇帝莫不是那种很恶趣味的人?尽管如此,刘念月还是打算帮自己的兄弟试探一下这个皇帝:“不知——逆耳之言,陛下可否听得?”
“但说无妨,若是害怕有些言论,朕就不会微服私访。”
“小女子嫁给薛公子,不过是两家联姻之事——但陛下不愿意见其成,也是合情合理。若是我京城刘氏和薛国公府联合,那么便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对于陛下来讲,国舅爷可以有对手,但不能这么强大。毕竟,国舅爷无论如何都不会夺走陛下的皇位。但其他人不见得。”
自古外戚专权,哪怕是把皇帝架空,那也说白了是傀儡皇帝,然后扶持皇帝的儿子和兄弟上——这样基本上这一任皇帝也是善终。无非就是升太上皇。你别管是不是荣升,但总归还算是比较体面。
相较而言,其他人夺权,那皇帝就不见得有好结果了。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作为京城刘氏的嫡女,和我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知道您在做什么,利用外戚,宦官的力量,对抗朝堂的官员,我们这些世家,还有藩王,维系着平衡,来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她始终盯着这位皇帝。
这是很失礼的事情。
刘念月知道皇帝不会杀她,她想要知道这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谁都知道的吗?可既然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还是会继续持续下去?”
还问——
我这么给你解答,我是想要试探你,不是让你试探我……
“因为大家都是人。”
刘念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或许有人会说因为权力,有人会说因为民声……但总的来说,应该还是因为,大家都是人吧?因为大家都是人,所以会畏惧未知的变化。因为大家都是人,所以明藩王和朝廷的官员明知道联合起来就可以推翻您的统治,却又害怕在未来会不会被对方清算,互相地方,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因为大家都是人,所以在王朝这台庞大的机械还能运转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大脚步的做出改变,在崩溃的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只要不做大事,就不会犯错。
因为您也是人,所以您即便是想要改变这个局面,却也害怕倾刻之间失去所有。所以大干才会象是这样,摇摇欲坠,却又艰难的支撑。”
“朕乃天子。受之于天。”
刘念月笑了,她躬敬的行礼:“陛下万福。”
皇帝突然感觉自己好象卸了一口气,他原本端正的姿态这时候象是你一下子垮了,坐在椅子上,懒散的靠着:“你很有意思。朕都想要把你收入后宫了。”
“陛下您应该是不太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至少现在做不到。国舅爷不会允许您和世家之人联合,其他世家也不想看到背叛者,刘氏也会敬畏,毕竟陛下您目前看上去并不值得下注……这件事情,您是办不到的。”
“……”皇帝沉默了,过了半晌。他才好象是重新振作了精神。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好吧,朕算是被你说中了心事。若是朕乾坤独断,你这种人朕如果不收入后宫,就推出去砍头了。”
“陛下恕罪。”
“所以,朕的诗美人秦秋,和你是什么关系?”
刘念月有那么一瞬间瞳孔紧缩,但她立刻回答:“秦小姐在小女子这里留下了笔墨。小女子的确是和秦美人相识……”
“秦秋去了大悲寺,从那里获得了不少的银子,据我所知,你之前查处了自家管事的贪污,拿到了一笔银子,第一次去大悲寺,朕在那里,之后你又去了一趟,那个银子,是给诗美人留的吧?诗美人家里不可能有那么钱让她来上下打点,虽然她做得很隐秘——不过,只要朕的人去问,只是一个诗美人,又有谁为她保密?”
刘念月即便是再能绷,她的脸上终于也显露出慌乱。
这不可能!
这皇帝哪怕是明君!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些事情?何况他的权力这样受到限制,也不可能象是这样子详细的调查!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看你这个表情,朕是说对了。你之前说得没错,朕的确是没办法把你怎么样,京城刘氏不算是大威胁,但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朕的确是做不了什么——但诗美人,在朕的后宫,想要把她随意的搓揉,还是很容易的。”
不可以啊!不可以啊陛下,你不能说那句话啊!
“刘小姐,你应该也不想,诗美人在宫里,遭到一些不公正的对待吧?”
刘念月绝望了。
虽然这句台词很经典,但是为什么经典?因为大家都要用,为什么大家都要用?因为这个台词真的很好用啊!
“我想,诗美人那般高挑妩媚的人儿,在面对严刑拷打的时候,应该也有别样的风采……”
刘念月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她终于知道,这皇帝今天就是来找自己的,他前些天和自己见过一面之后就开始了调查,到今天来给自己摊牌。
“不愧是刘小姐,虽然已经是冬日,但这房间之内,颇为暖和,我看刘小姐好象有些热了,怎么在流汗?”
刘念月的呼吸变得急促。
皇帝坐在那里,悠闲的看着刘念月。
她以为她对这个世界已经足够有敬畏,对这个封建的王朝已经有了足够的预期,所以她甚至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也没有做任何的超过时代应该有的造物,可即便是如此——即便是如此……也会突然之间象是这样子……让她们面对死局吗?
严刑拷打?
难道要指望秦秋扛得住皇帝的严刑拷打吗?
她们都只是普通的大学生!秦秋更是在以前就很怕痛,若是皇帝要严刑拷打她,若是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自己要如何……
不知不觉间,少女咬紧了嘴唇,她的大脑飞速的运转,但是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
坦率来讲,她对于皇帝,是带有一抹蔑视的。
或者说,她们都是如此。
毕竟,封建王朝?多落后的东西啊?属于是旧时代的灰烬——她们能够在群聊中统一的做出决定,说要推翻这个王朝,是因为她们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有超乎这个时代的远见,超乎这个时代的认知,她们相信她们可以做到。
她的尤豫也只是因为……刘中横,高娴,以及刘氏的众多下人,对她都很好,她的确是被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千金大小姐,她知道如果掀起改变,那就相当于在革自己的命,她在尤豫是否要下手——所以她才最后一个响应。
但无论是她,还是其他人,都从未质疑过这件事情是否可以成功。
毕竟!她们被选中了呀!作为穿越者而来!甚至还可以超远距离传送信息!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外挂,只要她们自己的操作不出问题……
可是错了。
此时此刻,她看着面前的皇帝,看着面前皇帝看不到的群聊面板,她不知道要给谁发送消息,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其他人这个事情,她又要如何?告诉秦秋快跑?她怎么跑?会满门抄斩的……
老秦,会死?
还是被这昏君折磨?
刘念月终于在此刻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哪怕是如今的大干摇摇欲坠,哪怕是如今的皇帝并不能乾坤独断,她面对仍然是,封建王朝最高的事物。
名为皇权的东西。
她跪下了。
在大干,跪拜的礼仪并不流行,臣子见皇帝也并不跪拜,而是有专门的拜见皇帝的礼仪,体现为类似于拱手的姿势,不过有些细节上的要求。
但她跪下了。
深深的埋下了自己的脑袋。
近乎于咬牙切齿,从喉咙的深处,挤出这样的声音:“求陛下……恕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很是开心,他权力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象是他这样不能乾坤独断的君王,象是他这样的君王,在支配他人的时候,会获得最大的快乐。
他的笑声如此张扬。
而此时此刻,准备上菜的小二被贾公子拦在外面:“御前带刀侍卫!陛下有令,尔等皆退!”
几个护卫在尤豫逡巡,不敢上前,他们本身也能够知道,那是一个高手!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小桃惊恐不已,她连忙找人回家族禀报。
皇帝竟然会在这个酒楼现身!
那黄公子竟然是陛下!
大笑之后,皇帝用充满力量的声音问:“刘念月,你求朕恕罪,朕问你,你,何罪之有啊?”
“小女子,小女子……”
“朕先提醒你一句,你最好说得清楚一些,在朕的情报当中,你们未曾见过,却能够谋划到一起,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手段互通有无——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朕回去都会拷问一番诗美人,到时候若是对不上,那就只能把诗美人砍了,毕竟……这样一个人在朕的后宫,真是让人害怕啊!”
这个皇帝的确是暴君。
他已经发现了刘念月的软肋,或者说,如她们这样子人的软肋。
那是纯粹的暴力。
对于在学校当中长大的青年,即便是理解的理论再多,看过的历史书再多,历史书上简单的一个“用刑”——她们也没有真正的体会过那样子的感受。也不能想象那样子的感受。所以,当这种东西真正要施加在她们身上的时候,刘念月恐惧了。
“陛下!”
她抬起头,面露哀求,梨花带雨,煞是可怜。
但眼前的皇帝,年轻的皇帝,仿佛正在欣赏着美人的梨花带雨图。
“朕的时间有限,如今这般微服私访,还是和你们京城刘氏有接触,回去之后定然有无数劝谏的奏章递上来,朕看了都脑袋疼,你最好不要浪费朕的时间。”
他说着时间紧急,但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急,他很是从容,能够慢慢给刘念月施压。
刘念月感觉自己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她知道,那是自己的骄傲和自尊。
或许,从刚才她跪下的那个瞬间,那些东西就已经碎裂了。
她承受不起这样子的重担,她没有勇气面对“皇权”。造反什么的……做不到的……
“小女子,小女子,说便是了。”
半个时辰之后,酒楼外面汇聚了很多人。
皇帝从酒楼当中走出来,目光扫过这里所有。
一个太监立刻来到了皇帝的身边。
“大伴,拟旨。”
“有京城刘氏嫡女,刘念月,敏而好学,聪慧有嘉,答我之问,进退得体,朕闻其退婚之事,甚是惋惜,不愿因此害其名——故,擢升为尚功,官居五品。掌女功之程课,总司制,司珍,司彩,司计之官署。”
这已经是女官能够做到的尽头。
但女官,说得难听点——就是皇帝的奴婢,甚至有些女官还兼职妃嫔……
匆忙敢来的刘中横脸色大变。
但皇帝已经在某些人的护拥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