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气,如同细密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痛感。然而,这天地间的冷冽,却丝毫无法冷却正阳门外那一片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灼热!
天光尚未撕破铅灰色的云层,东方仅透出一线鱼肚白。京师旗舰店”那宏伟的朱漆大门前,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一条由无数人头攒动、肩背相摩形成的人肉长龙,如同苏醒的洪荒巨蟒,从旗舰店门槛蜿蜒而出!它蛮横地盘踞了整条宽阔的御街,又贪婪地向着更远的崇文门大街蔓延、扭动!队伍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延伸,仿佛要将整个京师南城都吞噬进去!人声鼎沸!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升腾、汇聚,竟在半空中形成了一片连绵不绝、不断翻滚的白色雾墙!喧嚣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旗舰店屋檐下的冰凌都在簌簌发抖!
“别挤!都他娘的别挤了!按号排队!老子说了八百遍!按!号!排!队!”
李小二的嗓子彻底劈了叉,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身上那件崭新的靛蓝色“熊猫围裙”,此刻沾满了尘土、汗渍和被踩踏的脚印,活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他带着一群同样狼狈不堪、嗓子冒烟的“熊猫蓝”店员,用身体死死顶住汹涌的人潮,如同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的脆弱堤坝!他奋力高举着一块用厚重杉木板制成的巨大号牌,上面用刺目的朱砂写着两行大字:
“熊猫物流股票申购处!”
“每股纹银一两!每人限购一千股!”
那“限购一千股”几个字,写得格外巨大,力透板背!
“李总监!李总监!行行好啊!” 一个穿着上好杭绸直缀、头戴六合帽的中年商人,此刻帽子歪斜,油汗顺着肥腻的脸颊往下淌。他凭借一身蛮力,硬生生从人墙里扒开一道缝隙,挤到李小二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我加钱!我私下给您加两成茶水费!求您让我先进去买!家里三间祖传的铺面,全押给日升昌票号了!就等着买上这‘股’翻身救命啊!李总监!李爷!您就是我再生父母!”
“呸!滚一边去!谁他娘的不想加钱插队?!” 旁边一个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的老农,死死抱着怀里一个用粗麻布包裹、散发着泥土和牲口气味的沉重包裹(里面是他卖了三亩活命水田和一头相依为命老黄牛换来的二十两雪花银!)。他浑浊的老眼恶狠狠地瞪着那商人,布满老茧的手背青筋暴起,“老汉我在这冰天雪地里排了三天两夜!冻得骨头缝都结冰碴子了!就信李掌柜!信这熊猫驿站是厚道人!买了这‘股’,给俺那刚出生的孙子攒个前程!甭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财神爷下凡,今天——也得给俺老汉乖乖排队!” 他梗着脖子,像一头护崽的老牛。
“股!”
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晋商密账、户部卷宗里的神秘字眼,如今如同最野性的春风,一夜之间吹遍了京师的每一条陋巷、每一间茶馆、甚至每一个升斗小民的饭桌!《京师日报》主编柳如是亲自操刀、以深入浅出笔触写就的那篇《何为股票?小民也能做东家!》,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文章用最朴实的语言,将“入股分红”、“共享商利”的道理讲得透彻淋漓,字里行间燃烧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平民野望!报纸甫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如今一张沾着油墨、印着“股票认购须知”在黑市上被炒到十文铜钱一张的天价!真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洛阳纸贵?不,是京师纸贵!
旗舰店四楼,巨大的汉白玉露台。
寒风如刀,卷起枯叶尘土,发出呜呜的尖啸。
李拾孤身凭栏,青布直裰的下摆在凛冽朔风中翻飞鼓荡。他俯瞰着下方那片由无数攒动的头颅、挥舞的银袋、渴求财富的赤红眼眸与孤注一掷的疯狂交织成的黑色怒海。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露台的栏杆,也冲击着他的耳膜。然而,他心中并无半分即将坐拥数百万两白银的狂喜,反而如同压上了一座冰山,沉甸甸的,冰冷而凝重。
“掌柜的。” 身后传来清越而略带沙哑的女声。新任京师总店长柳如是款步上前。她今日未施粉黛,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狐裘大氅,玉冠将如瀑青丝束得一丝不苟,更衬得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只是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之下,难掩连日操劳堆积的淡淡青影。“通州分点、天津卫分点六百里加急!认购人潮远超预估三倍!分店门槛几被踏破,秩序濒临崩溃!顺天府衙遣人探问,是否需增派衙役甚至五城兵马司弹压…恐生民变,酿成大祸!”
李拾没有回头,手指用力揉着发胀刺痛的眉心,声音在寒风中却异常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回复顺天府尹,好意李拾心领,然秩序之事,我熊猫物流自有章法,无需劳烦官府弹压。”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楼下几处因插队险些引发的斗殴点,厉声补充:
“传我严令!各分点掌柜、管事,务必死守铁律:凭号牌顺序入场!每人限购一千股,多一铜钱也不行!违令插队、强买、煽动骚乱者——锦衣卫架走!永久剥夺认购资格! 公平二字,乃立信根基!今日乱一寸,他日崩千里!”
“通知后堂所有账房先生,暂停一切杂务!所有收缴上来的现银、银票、金锭,即刻分箱!以韩千乘大人麾下锦衣卫精锐押送,走专用密道,直存‘熊猫钱库’地下金窖!清点造册,分毫不能差!清点完毕,即刻通知将作监蒯祥大匠处——准备刻制股票竹简!编号、份额、防伪纹路,一丝不苟!”
“是!属下即刻去办!” 柳如是肃然应道,雷厉风行。她转身欲走,又似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低声道:“还有一事。苏甜儿姐姐…身怀六甲,仍心系铺子。她带着点心坊所有师傅,不眠不休赶制了两日夜…特制的‘股票认购纪念饼’——以糯米粉为底,豆沙为馅,模子压出熊猫抱竹纹样,出炉前刷一层桂花蜜糖…已按您吩咐,分发至各分点排队人众手中。人手一块,虽不足果腹,却也甜暖人心。队伍骚动…确乎平息不少。”
李拾坚毅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掠过一丝暖意。苏甜儿这份情谊,他记下了。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片沸腾的海洋,仿佛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最终,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越过重重人海,牢牢钉在远处一座临街茶楼的二层。
一扇精致的雕花木窗半开。
窗内阴影深处,一个身影静坐如磐石。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道目光——
冰冷!怨毒!粘稠得如同附骨之疽!
穿过喧嚣的声浪,穿过凛冽的寒风,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锁定在李拾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的恨意,足以冻结灵魂!
顾西风!
这条被自己从晋商神坛狠狠掀翻、背负着血债巨债如同丧家之犬遁入西域荒漠的“债王”毒蛇…果然回来了!
而且,如此精准!如此致命!就选在熊猫物流股票认购最疯狂、资金洪流最汹涌、人心最躁动的巅峰时刻,悄然亮出了他淬炼已久的毒牙!
“呵…”
李拾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封千里的弧度,低语声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
“空头…已磨好刀,就位了。”
他心知肚明,顾西风这条毒蛇,绝不甘心在金融战场上的一败涂地。这正阳门外汇聚的、即将如决堤洪水般突破五百万两关口的滔天白银洪流,是熊猫物流扬帆远航、征服星辰大海的核动力燃料,也必然是顾西风眼中最肥美诱人的猎物,发动致命反噬、将一切拖入深渊的…最佳祭坛!
“来吧,债王。” 李拾深吸一口足以冻结肺腑的寒气,眼中最后一丝暖意褪尽,化为焚尽八荒的烈焰与冻结幽冥的寒冰交织的战场!他霍然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线!
“看看是你从西域黄沙里裹挟而来的妖风更烈…”
他步伐如风,踏下露台,走向旗舰店那扇通往沸腾金库与无形战场的厚重大门。
门内,算盘珠的爆响已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金属风暴!堆积如山的银锭、成捆的银票、甚至闪烁的金锭,在无数鲸油灯照耀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金色光芒与浓烈到化不开的铜臭气息!
一场不见硝烟,却足以撕裂大明金融苍穹、震动九鼎的资本战争,随着正阳门外五百万两白银的疯狂涌入…悍然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