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三条人影在乡间小路上疾行。
刘唐在前引路,身形矫健,如同暗夜中奔行的猎豹,对路径熟悉无比。
公孙胜殿后,道袍在夜风中微拂,步伐看似不疾不徐,却总能轻松跟上,气息悠长,仿佛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周奔被夹在中间,一言不发,只是沉默跟随。
他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将沿途经过的村落、树林、溪流、岔路,乃至一些独特的山石土坡,都强行刻印在脑海之中。
体内的“伏虎之力”悄然运转,不仅让他步履轻盈,体力悠长,更赋予他一种对潜在危险的敏锐直觉。
他能感觉到,刘唐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悍野与质疑。
也能察觉到,身后公孙胜那看似平静的气息下,如同深海暗流般涌动的精神力量,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定着自己。
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足,便再难回头。
但他周奔,本就不是来走回头路的。
约莫行了近一个时辰,远处出现一片黑压压的庄院轮廓。
庄院倚山而建,规模不小,院墙高耸,隐约可见望楼箭垛,气象森严。
刘唐脚步加快,引着二人绕到庄院侧后方一处较为隐蔽的角门。
他上前,有节奏地轻叩门环三下,两长一短。
“吱呀”一声,角门从内打开一条缝隙,一个精悍的庄客探出头来,见到刘唐和公孙胜,默默点头,侧身让开信道。
三人闪身而入,角门立刻在身后无声关闭。
门内是一条碎石小径,两旁林木幽深。
穿过小径,眼前壑然开朗,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厅矗立在眼前。
厅门敞开,里面人影幢幢。
刘唐回头,冲周奔龇牙一笑,露出森白牙齿,在这灯火映照下更显狰狞:“周先生,到了!请吧!”
他当先迈步踏入大厅。
公孙胜在周奔身侧略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依旧平淡:“周先生,请进,晁天王和学究已等侯多时。”
周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杂念,脸上恢复平静,迈步跨过那高高的门坎。
一步踏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大厅内烛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
正中央主位上,端坐一条大汉。
此人身高八尺往上的,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臊胡须,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他并未穿着华服,只是一身寻常锦袍,但坐在那里,便自然有一股龙盘虎踞的豪雄气度,令人心折。
正是托塔天王晁盖!
晁盖左手边,坐着一位秀才打扮的文士。
他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头戴纶巾,身穿皂布直裰,手里轻摇着一把羽扇。
此人目光开阖之间,精光闪铄,透着远超常人的聪慧与机敏,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上下打量着进门的周奔。
毫无疑问,这便是智多星吴用。
右手边,则并排坐着三条汉子。
个个皮肤黝黑,筋骨强健,眼神彪悍,带着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特有的风霜与煞气。
他们虽然坐着,但那跃跃欲试的姿态,摩拳擦掌的动作,都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和力量感。
正是阮氏三雄——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
除了这几位内核人物,厅内角落还肃立着几名心腹庄客,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好手。
所有人的目光,在周奔踏入大厅的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好奇、审视、质疑、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野性……各种目光交织,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向周奔。
若是寻常人,在这般阵仗下,只怕早已腿软筋麻,心神失守。
周奔却恍若未觉。
他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平静似水,迎着众人的注视,一步步走到大厅中央,对着主位上的晁盖,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阳谷周奔,见过晁天王,见过诸位好汉。”
声音清朗,沉稳有力,在这寂静的大厅中回荡。
晁盖虎目之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哈哈一笑,声如洪钟:“好!临危不乱,气度不凡!果然名不虚传!周先生,冒昧相请,实属无奈,还请先生勿怪!”他虽话语客气,但那不容置疑的霸主气场,却笼罩了整个大厅。
吴用羽扇轻摇,微微一笑,接过话头,声音温和却直指内核:“周先生快人快语,我等也不必绕弯子。贫道吴用,这几位是阮氏兄弟。今日劳烦先生星夜前来,是有一桩天大的富贵,欲与先生共享,亦需借重先生之才。”
周奔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警剔:“富贵?周某一介布衣,何德何能,敢劳诸位好汉如此兴师动众?更不知,这与胁迫在下至此,又有何关联?”
他刻意点出“胁迫”二字,既是表达不满,也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和诚意。
阮小七性子最急,闻言猛地一拍大腿,瓮声道:“你这秀才,好不晓事!俺哥哥们看得起你,才请你来共谋大事!休要聒噪!”
吴用用羽扇虚按一下,止住阮小七,目光锐利地看向周奔:“先生是聪明人,当知我辈行事,谨慎为先。先生与那打虎英雄武松关系匪浅,武都头如今在清河县任职,若此事稍有泄露,不仅我等万劫不复,恐亦会牵连武都头。故而,不得不行此非常之法,以确保万无一失。”
他话语柔和,却将利害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既是解释,也是再次强调武松这根“软肋”。
周奔脸色微沉,沉默片刻,仿佛被迫接受现实,沉声道:“既如此,吴学究不妨直言,究竟是何等‘富贵’,又需要周某做些什么?”
吴用与晁盖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晁盖微微颔首后,他羽扇一顿,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锤,敲在周奔心上:
“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搜刮了十万贯金珠宝贝,要送往东京,与他那老丈人蔡京贺寿。这便是不义之财!我等欲取之,以作大用!”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生辰纲”三字从吴用口中说出,周奔心中仍是一震。
他脸上瞬间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瞳孔收缩,失声道:“什么?!你们……你们要动梁中书献给蔡太师的生辰贺礼?!”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你们疯了”的表情,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斗:“那可是蔡京!当朝太师!动他的东西,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们……你们……”
“先生怕了?”
晁盖目光如电,直视周奔,声音沉稳,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正所谓‘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梁中书搜刮民脂民膏,媚上求荣,这等钱财,我等取之,乃是替天行道!”
刘唐在一旁嘿嘿直笑,摩挲着朴刀:“怕个鸟!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这等富贵,不敢取才是孬种!”
阮氏三兄弟也纷纷附和,眼中闪铄着兴奋与贪婪的光芒。
周奔“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缓缓坐回椅子,脸上阴晴不定,仿佛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良久,他才仿佛认命般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事已至此,周某还有选择的馀地吗?”
他抬起头,目光看向吴用,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属于谋士的冷静与审慎:“既然要做,便需谋定而后动。学究既然已有谋划,可否详述?那押运人数、路线、护卫配置、何时动手、如何动手、得手后如何撤离?这些,想必学究已有计较?”
吴用见周奔迅速从震惊中恢复,并开始关注具体细节,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羽扇轻摇,从容不迫地将己方掌握的情报和初步计划道来:
“据可靠消息,押运首领乃梁中书麾下提辖杨志,此人乃杨家将后人,武艺高强,不可小觑。另有十名军健,两名虞候,一名老都管。路线必经郓城地面,我等选定黄泥岗作为动手之地。彼处地势复杂,林木茂密,易于设伏。”
“至于如何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