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阳谷县。
街道上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和偶尔几声犬吠,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火零星而昏暗。
馆驿房间里,油灯如豆。
周奔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在等。
等郓哥的消息,或者,等一个必须由他亲自去打破的僵局。
西门庆白天的现身,王婆那充满恶意的“因果之味”,都象一根根越来越紧的绞索,套在武大郎的脖子上,也套在他的心头。
不能再被动了。
指望潘金莲临阵退缩?
指望王婆良心发现?
都是痴人说梦。
他必须主动出击,在毒药真正端到武大郎面前之前,撕开这道口子。
直接告诉武大郎真相?
说他老婆要毒死他?
武大郎会信吗?
一个陌生人的话,和他同床共枕的妻子,他会相信谁?
周奔眼神沉静。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武大郎不得不信的突破口。
他想到了一个人——武松。
这个尚未归来,却如同隐形大山般压在所有人头顶的打虎英雄。
他是武大郎最信任、最引以为傲的弟弟,也是整个事件中最关键、最不可控的变量。
关于武松的信息,在这个时间点,是绝对的隐秘。
除了武大郎和极少数官府中人,外人绝难知晓细节。
这就是他的突破口。
“笃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周奔的思绪。
“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郓哥瘦小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紧张和奔跑后的红晕。
“周大官人!”
他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压低声音急促道,“天擦黑的时候,王婆去了武大家,待了大概一刻钟才出来。之后武大家就关门熄灯了,没什么动静。西门庆没露面,但他那个贴身小厮在街口晃悠过两次,象是在望风。”
周奔的心猛地一紧。
王婆晚上去了武大家!
是去送砒霜?还是去做最后的动员和安排?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那把屠刀,已经举到了最高点,随时可能落下。
很可能,就是明天!
他不能再等了。
“知道了。”
周奔站起身,声音冷静得可怕,“你回去,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常,老规矩。”
“是!”
郓哥应了一声,又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周奔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浓墨般的夜色。
远处,紫石街的方向一片漆黑。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夜访武大郎。
现在就去。
他换上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将可能用到的几样小东西揣进怀里,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军刀。
然后,他吹熄油灯,轻轻拉开房门,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馆驿的驿卒已经休息,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凭借白天的记忆,避开可能有人的地方,如鬼魅般翻过不高的院墙,落在了外面的小巷里。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辉。
周奔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穿行在复杂的小巷中。
他的脚步很轻,速度却很快,象是一个熟练的潜行者。
脑中《水浒英雄谱》那冰冷的触感和猩红的预警,驱散了他最后一丝尤豫。
必须成功。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他来到了紫石街附近。
他没有直接进入街道,而是绕到后面,找到武大郎家院落的后墙。
这里更隐蔽,不容易被对门的王婆察觉。
院墙不高,他助跑两步,手在墙头一搭,敏捷地翻了过去,落地无声。
院子里很安静,堆着一些柴火和杂物。
楼下没有灯光,一片漆黑。
但二楼的一个窗户缝隙里,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的光晕。
有人没睡。
周奔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隐约能听到楼上载来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是女声。
潘金莲?
还有沉重的叹息声,是男声。
武大郎?
看来,这个夜晚,对于武家夫妻二人,同样煎熬。
周奔不再迟疑,他走到房门前,没有敲门,而是用手指关节,用一种特定的、不轻不重的节奏,叩响了门板。
“咚…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淅。
楼上的啜泣声和叹息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几秒,楼上才传来武大郎紧张而警剔的声音,带着颤斗:“谁……谁啊?”
周奔压低声音,确保只有门内的人能听见:“武大哥,请开门,在下周奔,有要事相告。”
“周……周奔?”
武大郎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不安,“我不认识你!深更半夜,有何事明日再说!”
“事关生死,等不到明日。”
周奔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与令弟武松有关。”
“二郎?”
门内的武大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疑。
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尤豫的脚步声。
似乎还有潘金莲极低的、带着惊慌的劝阻声,但被武大郎含糊地打断了。
片刻后,楼下传来门闩被轻轻抽开的声音。
“吱呀——”
木门被拉开一条缝。
武大郎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手里端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橘黄色的火苗将他惊疑不定、带着疲惫和恐惧的脸映照得忽明忽灭。
他穿着睡觉的单衣,外面胡乱披了件外套。
“你……你到底是谁?”
武大郎借着灯光,看清了门外站着的周奔,见他衣着气质不凡,不象是歹人,但眼中的警剔丝毫未减。
周奔没有回答,而是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院内和门口,低声道:“进去说。”
武大郎尤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门口。
周奔闪身而入,反手轻轻将门关上,插好门闩。
动作干净利落。
武大郎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弄得更加紧张,端着油灯的手都有些发抖。
周奔环顾了一下一楼。
这里果然是炊饼作坊兼客堂,摆放着磨盘、案板等物,空气中还残留着面粉和发酵的味道。
他目光扫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口昏暗,看不清上面的情形,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从上面惊恐地注视着下面。
是潘金莲。
“武大哥,屏退左右。”
周奔收回目光,看向武大郎,语气凝重。
武大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周奔那深邃而冰冷的眼神,最终还是朝着楼上喊了一句:“金莲,你……你先睡吧,我……我与这位先生说几句话。”
楼上没有回应,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武大郎这才端着油灯,引着周奔走到客堂角落的一张旧木桌旁。
两人相对坐下,油灯放在桌上,火苗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周……周先生,”
武大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依旧紧张,“你方才说,与我弟弟二郎有关?他……他怎么了?”
周奔没有立刻回答,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摇晃的灯火,目光如炬地盯着武大郎,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武大哥,我略通相面之术。观你印堂发黑,眉宇间死气缠绕,近日必有血光之灾!”
武大郎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端着油灯的手猛地一抖,灯油险些洒出来。
他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我……我武大安分守己,怎会有血光之灾!”
“灾劫便应在你身边亲近之人身上!”
周奔毫不留情,步步紧逼。
“亲……亲近之人?”
武大郎眼神慌乱,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楼梯方向,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不……不可能……”
“不可能?”
周奔冷笑一声,知道不下猛药不行了。
他凑近武大郎,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寒冰撞击:
“令弟临行前,是否曾将你叫到一旁,再三嘱咐于你——晚出早归,紧闭门户,休要与人争执?”
“轰——!”
武大郎只觉得脑子里象是有惊雷炸开!
这是弟弟临行前的嘱咐,而说这些私密话的时候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在场!
连潘金莲他都未曾知晓!
此人……此人如何得知?!
他手中的油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灯油泼洒出来,火苗猛地窜高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几乎熄灭。
客堂内光线骤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和窗外渗入的惨淡月光。
武大郎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看着黑暗中周奔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对方连这等隐秘之事都一清二楚,那所谓的“血光之灾”、“身边亲近之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
周奔在黑暗中,精准地扶起油灯,用桌上的破布擦拭泼洒的灯油,声音依旧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言尽于此。武大哥务必小心门户,特别是明日,无论何人给你何物,万勿入口!”
他站起身,阴影笼罩着瘫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的武大郎。
“等我前来!”
说完这四个字,周奔不再停留,转身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闩,闪身而出,融入外面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客堂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和昏暗。
只有武大郎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和那盏重新燃起、却依旧摇曳欲灭的油灯。
楼上,隐约传来物体落地的轻微声响,和一声极力压抑的、充满了恐慌的抽气。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