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周奔就睁开了眼睛。
馆驿的床铺比他想象中要硬,但他睡得并不沉。
脑中的《水浒英雄谱》时刻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武大郎名字下那行猩红的预警,在黑暗中仿佛滴着血。
他迅速起身,用驿卒打来的冷水洗漱,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没有吃驿卒送来的早饭,只灌了几口凉水。
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需要亲眼确认一些事,确认那些书本上的名字,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尤其是潘金莲和王婆。
按照昨日和郓哥的约定,他再次来到那家酒楼附近。
没等多久,就看到郓哥瘦小的身影从街角溜了过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周大官人!”
郓哥小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邀功的急切,“小的天没亮就去了紫石街那边蹲着了!”
“哦?”
周奔目光一凝,“有什么发现?”
“武大郎一早就出门卖炊饼去了,摊子支在狮子桥那边,和平常一样。”
郓哥语速很快,“王婆的茶坊也刚开门,那老婆子正在门口洒扫。至于武家……”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小的看见那潘家娘子出来了倒水,就一会儿功夫,又进去了。”
潘金莲!
周奔心弦一紧,表面不动声色:“你看清楚了?”
“看得真真的!”
郓哥用力点头,“穿着一身素色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那模样……确实标致。”
他咂咂嘴,又赶紧补充道,“不过脸色看着不太好看,象是没睡好。”
周奔微微颔首。
潘金莲出现了,这意味着她还在家中,毒杀计划可能尚未执行,或者……正在准备中。
“走,去紫石街。”
周奔不再尤豫。
“现在?”
郓哥一愣,“大官人,您要直接去?”
“不,远远看看。”
周奔道。
他需要亲自评估环境,观察目标。
郓哥不敢多问,连忙在前面带路。
紫石街不算宽阔,青石板路面被晨露打得有些湿滑。
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偶尔有几家稍显齐整的院落。
此时街上行人不多,显得有几分冷清。
郓哥引着周奔,绕到街对面一条相邻的小巷,找了个既能观察到武家院落和王婆茶坊门口,又不易被发现的角落藏身。
武大郎的家是一栋临街的二层小楼,看起来有些年头,墙皮有些剥落。
楼下估计是炊饼作坊和客堂,楼上应是卧房。
窗户紧闭着。
而对面的王婆茶坊,则是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个简单的布幌子,写着“茶”字。
一个穿着褐色布裙、头发花白稀疏、身形干瘦的老婆子正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前的台阶,一双三角眼却不时滴溜溜地扫视着街面,透着精明和算计。
那就是王婆。
周奔眼神冷了几分。
原着里,这条毒计的内核策划者。
时间一点点过去,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买菜归来的妇人,出门做工的汉子,偶尔有孩童跑过。
周奔耐心地等待着,象一头潜伏的猎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武家那扇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周奔精神一振,目光瞬间锁定。
一个女子,端着一个木盆,迈步走了出来。
正是潘金莲。
她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襦裙,腰束得细细的,更显得身段窈窕。
乌云般的秀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简单的银簪子。
脸上未施脂粉,却依旧眉目如画,肌肤白淅。
只是眉眼间,确实笼着一层淡淡的郁色,嘴角微微向下抿着,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幽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走到街边的排水沟旁,将盆里的污水缓缓倒下。
动作间,脖颈纤细,手腕皓白,自有一股风流姿态。
周奔远远看着,心中并无波澜。
美则美矣,但此刻在他眼中,这更是一朵即将沾染鲜血的毒花。
她眉宇间那丝幽怨和焦躁,是否正源于内心的挣扎,还是对即将到来的罪恶的恐惧?
潘金莲似乎察觉到远处的目光,下意识地抬头朝周奔他们藏身的小巷方向望了一眼。
周奔立刻将身形往阴影里缩了缩。
潘金莲没发现什么,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端着空盆,转身回了屋子,重新关上了门。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对门的王婆一眼。
而王婆,在她出来时,扫地的动作慢了一瞬,眼角馀光瞥了过去,待她关门后,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冷笑。
周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确认了潘金莲在家,确认了王婆就在对门虎视眈眈。
危机感非但没有解除,反而更加具体、更加迫近。
“走。”
周奔低声道,转身离开了小巷。
郓哥连忙跟上。
周奔没有回馆驿,而是直接朝着郓哥之前提到的,武大郎摆摊的狮子桥方向走去。
他需要近距离接触一下武大郎,并且,验证一下自己那个刚刚觉醒的、还不太确定的“能力”。
狮子桥头颇为热闹,各种小贩云集。
武大郎的炊饼摊就在桥堍的一个角落,一个简单的木制推车,上面摆着几摞刚出笼、冒着热气的炊饼。
武大郎本人正站在车后,他身材矮小,估计不到五尺,面容憨厚朴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正忙着给客人拿饼收钱。
周奔走了过去。
“客官,买炊饼吗?刚出笼的,又白又喧!”
武大郎见有客来,连忙抬起头,脸上堆起热情却有些局促的笑容。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周奔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炊饼,随手一指:“来一个。”
“好嘞!”
武大郎麻利地用油纸包好一个炊饼,递给周奔。
“两文钱。”
周奔付了钱,接过还有些烫手的炊饼。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站在摊前,撕下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炊饼入口,松软,带着麦香和一丝甜味,口感确实不错。
但就在食物与味蕾接触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猛地窜过他的舌根,直冲脑海!
眼前的景象微微扭曲,手中的炊饼仿佛不再是简单的食物,而是承载了某种……“信息”的载体。
他尝到了!
不仅仅是麦子的香甜!
一种日复一日、起早贪黑的“辛劳”,一遍遍碾压着味觉神经。
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挥之不去的自卑,如同苦涩的胆汁,悄然弥漫。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对远行弟弟的“担忧”,以及……对家中美貌妻子那复杂难言的、混合着满足与隐隐不安的“缄默”……
种种不属于味觉范畴的“味道”,杂乱而清淅地通过食物,涌入他的感知!
【因果之舌】!
这能力竟然真的存在!
而且在他接触与命运节点密切相关的人物时,被动触发了!
周奔强忍着喉咙的不适和脑中的晕眩,面无表情地将口中那混合着复杂“因果”的炊饼咽了下去。
胃里一阵翻腾。
他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还在忙碌的、对此一无所知的武大郎。
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他每日辛苦做出的炊饼里,竟然饱含着如此沉重的命运滋味。
周奔没有再说话,拿着剩下的炊饼,转身离开。
走出十几步,他将那几乎捏变形的炊饼,随手丢进了路边的垃圾堆。
“大官人,您……没事吧?”
郓哥看着周奔有些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
周奔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他需要缓缓,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他站在桥头,吹着冷风,努力平复心绪。
这【因果之舌】的能力,虽然诡异难受,但却是一个极其强大的信息获取工具!
一个念头闪过。
王婆!
那个阴险的撮合山!
她的茶点里,又会是什么味道?
周奔眼中寒光一闪。
“郓哥。”
“小的在!”
“你去王婆茶坊,买一碟点心来。”
周奔递给他几文钱,“随便什么点心,买完立刻回来。”
郓哥虽然不明白周奔为何突然要买王婆的点心,但还是接过钱,快步朝着紫石街跑去。
周奔站在原地等待,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有预感,从王婆那里来的东西,绝不会让他“失望”。
没多久,郓哥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
“大官人,买来了,一碟桂花糕。”
周奔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看起来还算精致的米黄色糕点,点缀着干桂花。
他拿起一块,没有尤豫,直接放进了嘴里。
糕点酥软,甜腻。
但下一秒——
“呕——!”
一股强烈至极的、令人作呕的“味道”猛地爆发开来!
那不是味觉上的难吃,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污秽感!
浓烈到化不开的“算计”,缠绕在舌尖。
“奸猾”如陈年的油垢,糊住了味蕾。
“贪婪”带着铜臭,直冲天灵盖。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对他人不幸的“幸灾乐祸”以及实施阴谋的“阴毒”……
这味道,比武大郎炊饼里的苦涩,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
周奔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弯腰,扶着桥栏杆,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那精神层面的恶臭,久久不散。
“大官人!您怎么了?”
郓哥吓坏了,手足无措。
周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眼神冰冷得吓人。
王婆!
果然是个蛇蝎毒妇!
光是品尝她经手的食物,就能感受到那满满的恶意!
武大郎的命运,就是在她这充满了“算计”和“奸猾”的推动下,一步步滑向深渊!
不能再等了!
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摇着折扇、身后跟着个小厮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紫石街的街口,目光看似随意,却精准地瞟向了王婆的茶坊。
周奔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距离不近,但他看得分明。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生得倒也高大,面容带着几分浮浪之气,眉眼间尽是风流自许。
西门庆!
他来了!
只见西门庆在街口略一停顿,折扇合拢,对着王婆茶坊的方向,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正在门口假装忙碌的王婆,眼角馀光扫到,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也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然后,西门庆并未停留,仿佛只是路过,摇着折扇,带着小厮,晃晃悠悠地转进了另一条街,消失了。
而王婆,则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迅速转身,溜回了自己的茶坊,关上了门。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无声,却充满了默契和阴谋的味道。
周奔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西门庆现身,与王婆暗中接头。
这意味着,最后的准备已经完成。
毒杀计划,进入了倒计时!
很可能,就是今天!就是下一刻!
周奔猛地转头,看向郓哥,语气急促而冰冷:“你立刻回去,盯死王婆的茶坊!有任何动静,尤其是看到西门庆进去,或者王婆去了武家,立刻到馆驿报我!一刻也不能眈误!”
郓哥被周奔眼中骤然爆发的凌厉吓得一哆嗦,连忙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说完,转身就跑,朝着紫石街方向飞奔而去。
周奔站在原地。
他望着紫石街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些墙壁,看到那即将发生的血腥一幕。
因果之舌尝到的辛劳与卑微,算计与奸猾,在他体内交织。
西门庆与王婆那无声的交流,更象是一道催命符。
距离毒发,可能只有几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