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的环境比周奔预想的要好。
独立的院落,青砖铺地,房间宽敞明亮,桌椅床榻皆是上好的榆木,虽不奢华,但干净整洁。
两名驿卒被指派过来听候使唤,态度躬敬中带着一丝对“县令贵客”的畏惧。
周奔没时间享受这突如其来的舒适。
他屏退驿卒,关紧房门,第一时间检查了随身物品。
战术背包被妥善放在床头,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资本,不能有失。
他走到窗边,推开木质窗棂,向外望去。
馆驿位于县城相对安静的局域,但依然能听到远处街市传来的隐约喧嚣。
夕阳的馀晖给青灰色的瓦顶涂上了一层暖橘色,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宁静祥和。
但这祥和之下,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武大郎。
潘金莲。
西门庆。
王婆。
还有那碗……可能已经备好的毒药。
时间,像无形的水滴,正一滴滴漏下,逼近那个肠穿肚烂的结局。
周奔眼神冰冷。
有了官方身份作为庇护,下一步,就是情报。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能融入市井、为他打探消息的人。
他不能亲自去紫石街蹲守,那样太显眼,容易打草惊蛇。
他需要一个本地人,一个熟悉三教九流、消息灵通,又容易被利益驱动的人。
他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郓哥。
原着里那个机灵又贪小便宜,靠着卖时鲜果子维生,最终因冲突而向武大郎揭露潘金莲奸情的小贩。
就是他了。
周奔换下了那身扎眼的冲锋衣,从背包里找出一件相对低调的深蓝色速干衣和户外长裤换上,虽然材质依旧特殊,但颜色和款式总算不那么惊世骇俗。
他将一些散碎铜钱和一小块预备好的碎银子揣进怀里,这是他从县令赏赐的银钱里分出来的活动经费。
他没有惊动驿卒,独自一人离开了馆驿,再次导入阳谷县傍晚的街市人流中。
华灯初上,许多店铺门前挂起了灯笼,光线昏黄,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夜市开始热闹起来,卖吃食的、耍把式的、算命的……各色人等混杂,比白天更添了几分混乱与活力。
周奔放慢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侧。
他主要在查找卖水果的摊贩,尤其是卖梨的。
走过两条街,在一个相对繁华的十字路口角落,他看到了目标。
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身材瘦小,穿着一身打补丁的旧布衫,脑袋上歪戴着一顶破毡帽,面前摆着两个不大不小的竹篮,里面放着些水灵灵的梨子。
他正扯着嗓子,用带着本地口音的官话吆喝:
“卖梨嘞!又甜又脆的大鸭梨!刚摘的嘞!”
少年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机灵劲,不断打量着过往的行人,看到穿着体面的,便努力吆喝得更起劲些。
周奔停下脚步,确认了一下。
这年纪,这营生,这机灵中带着点油滑的气质,大概率就是郓哥了。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观察了片刻。
他看到郓哥熟练地和一个路过的妇人讨价还价,最终以略低于喊价的价格成交,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将铜钱小心地塞进腰间的布袋里。
也看到他对几个凑过来想顺手牵羊的半大孩子瞪眼呵斥,显得颇为泼辣。
是个懂得看人下菜碟,也有点自保能力的小子。
周奔不再尤豫,迈步走了过去。
郓哥正低头整理着篮子里被挑乱的梨,感觉到有人停在摊前,立刻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客官,买梨吗?上好……”
他的话顿住了,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奔。
周奔的衣着虽然换了,但面料和款式依旧与他常见的不同,气质也迥异于寻常百姓,不象本地人。
“客官是……外地来的?”
郓哥试探着问,眼神里带着警剔和探究。
周奔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篮中的梨上,随手拿起一个掂了掂,问道:“这些梨,怎么卖?”
“三文钱一个,十文钱四个!”
郓哥连忙报价,眼睛紧盯着周奔的表情。
周奔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这一篮,我都要了。”
“啊?”
郓哥愣住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客官,您说……这一篮都要?”
“恩。”
周奔从怀里掏出那块碎银子,估摸着得有一两多重,抛给郓哥,“够吗?”
郓哥手忙脚乱地接住银子,入手沉甸甸的,他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一篮子梨全卖了也就百十文钱,这块银子足够买他好几篮子梨还有富馀!
“够!够!太够了!”
郓哥激动得脸都红了,紧紧攥着银子,象是怕它飞了,“客官您……您真是大方!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找东西装梨,竹篮本身就不大,他干脆脱下自己的外衫,准备用来包梨。
“不用包了。”
周奔阻止了他,“我请你吃酒,这些梨,带着下酒。”
“请……请我吃酒?”
郓哥再次愣住,看着周奔,又看看手里的银子,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这陌生客官不但大手笔买光了他的梨,还要请他喝酒?天上掉馅饼了?
“怎么?不方便?”
周奔看着他。
“方便!方便!”
郓哥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脸上笑开了花,“客官您说去哪,小的就跟您去哪!”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位肯定是个有钱的主,还是个怪人,但无论如何,这绝对是撞大运了!
周奔没再多说,转身朝着旁边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酒楼走去。
郓哥赶紧把两个竹篮叠在一起,费力地拎着,小跑着跟上,脸上满是兴奋和谄媚。
酒楼伙计见周奔气度不凡,热情地迎上来。
周奔要了个楼上的雅间,点了几个肉菜,一壶酒,让伙计把梨拿去洗干净装盘。
进入雅间,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郓哥有些拘谨地站着,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银子。
“坐。”
周奔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哎,谢客官。”
郓哥小心翼翼地把竹篮放在墙角,然后半个屁股挨着凳子坐下,腰背挺得笔直,显得有些紧张。
周奔给他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郓哥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不敢当,不敢当,客官您太客气了。”
“不必拘礼。”
周奔自己也倒了一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郓哥,“怎么称呼?”
“小的姓乔,家里排行老大,街坊都叫小的郓哥。”
郓哥连忙回答,偷偷抿了一小口酒,辛辣的口感让他龇了龇牙,但脸上却露出享受的表情。
这酒楼里的酒,可比他平时喝的浊酒好多了。
“郓哥。”
周奔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我姓周,单名一个奔字。刚从海外回来不久。”
“海外?”
郓哥眼睛一亮,好奇心压过了紧张,“周大官人是从那听说书先生讲的,有巨鲸和大珊瑚的海外回来的?”
“差不多吧。”
周奔没有详细解释,转而问道,“在这阳谷县,卖梨生意如何?”
“唉,混口饭吃罢了。”
郓哥叹了口气,诉苦道,“好的时候能赚个几十文,不好的时候,一天也开不了张。这县里人多,但舍得花钱买零嘴儿的也不多……”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周奔的脸色。
周奔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关于阳谷县风土人情、市井人物的问题,显得象是初来乍到,对什么都感兴趣。
酒菜很快上齐。
周奔动了几筷子,便不再多吃,主要看着郓哥吃。
郓哥开始还有些放不开,但几杯酒下肚,又见周奔态度随和,便渐渐放开了,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他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酒菜了。
酒足饭饱,郓哥打着饱嗝,脸上泛着红光,对周奔的戒心几乎降到了最低,话也更多了起来。
周奔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他看似随意地放下酒杯,语气平淡地说道:“不瞒你说,我与县尊大人,有些交情。”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惊雷,在郓哥耳边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嘴里的肉差点掉出来,眼睛瞪得溜圆,结结巴巴地道:“县……县尊老爷?周大官人您……您认识县太爷?”
“恩。”
周奔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初来乍到,蒙县尊不弃,在馆驿暂住。”
馆驿!
那可是官方接待贵宾的地方!
郓哥看向周奔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谄媚变成了真正的敬畏,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能住在馆驿,和县令有交情,这位周大官人的来头,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坐姿更加端正,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周奔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威”已经立下了。接下来,是“恩”和“利”。
“我略通一些医术,海外学的,与中土之法颇有不同。”
周奔继续说道,给自己安插了一个合理的技能,“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人帮忙跑跑腿,打听些市井间的消息,比如……哪家药铺的药材地道,哪条街巷住了些什么人,有无什么异常之事。”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郓哥脸上:“我看你机灵,又是本地人,想将这差事交给你。不需要你做什么危险的事,只需平日留个心眼,将听到看到的一些趣闻琐事,告诉我便可。每日我给你三十文钱,如何?”
三十文!
郓哥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差不多是他卖梨生意好时一天的收入了!
而且这是固定的,风雨无阻!
只需要传传消息,不用风吹日晒地叫卖!
巨大的惊喜让他几乎要晕过去。
“愿意!小的愿意!”
郓哥激动得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连连点头,“周大官人您放心,小的别的不行,就是耳朵灵,眼睛尖,这阳谷县大大小小的事,您想问什么,小的保管给您打听清楚!”
“很好。”
周奔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知道,鱼上钩了。
他话头看似随意地一转,问道:“我今日闲逛,好象路过一条叫什么……紫石街的?那街上可有什么趣事?”
“紫石街?”
郓哥现在对周奔是有问必答,脑子飞快转动,“那条街还算清净,住的多是些寻常人家。对了,街口有个卖炊饼的武大郎,个子矮,人挺老实,他家的炊饼味道不错。对面开着个茶坊,是王婆开的……”
他努力搜刮着关于紫石街的记忆。
周奔心中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哦?武大郎……我好象听说过,他是不是有个挺厉害的兄弟?”
“您是说武松武二郎?”
郓哥来了精神,“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好汉!不过好象去外地公干了,还没回来。”
周奔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既然是好汉的兄长,想来也是本分人。他那对门王婆的茶坊,生意如何?”
“王婆啊……”
郓哥撇了撇嘴,压低了些声音,“那老婆子,精得很,一张嘴能说会道,专会牵线搭桥……咳咳。”他似乎意识到说多了,赶紧刹住话头,讪讪地笑了笑。
周奔心中冷笑,知道郓哥暗示的是什么。他没有深究,而是直接下达了指令:
“这样吧,郓哥。从明日起,你帮我多留意一下紫石街,特别是武大郎家和对门王婆茶坊的动静。”
他语气严肃了几分,“若看到有生面孔,尤其是看起来不象普通百姓的男子频繁出入王婆茶坊,或者武大郎家有什么异常,比如争吵、闭门不出之类,立刻到馆驿告诉我。”
他盯着郓哥的眼睛:“这件事,要悄悄进行,不要声张,更不要被王婆或者其他人察觉。明白吗?”
郓哥虽然不明白周奔为何对武大郎和王婆这么感兴趣,但看在每天三十文钱的份上,他毫不尤豫地拍着胸脯保证:“周大官人您放心!小的明白!保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王婆要是有什么猫腻,绝对逃不过小的这双眼睛!”
“好。”
周奔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数出三十文钱,推到郓哥面前,“这是今天的。”
看着黄澄澄的铜钱,郓哥眼睛都直了,一把抓过来,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实的触感,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谢周大官人!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周奔站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明日此时,还是这里,向我汇报。”
“是是是!小的记下了!恭送大官人!”
郓哥连忙起身,点头哈腰地将周奔送出雅间,一直送到酒楼门口,目送着周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兴奋地蹦了一下,揣着铜钱和那块还没焐热的银子,美滋滋地收拾自己的梨篮子去了。
走在回馆驿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
周奔的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眼线已经布下,郓哥这张牌,虽然微不足道,但在市井之中,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现在就象一张蛛网的中心,开始伸出第一根丝线,试图捕捉那即将发生的血腥风暴的微弱征兆。
明天。
最关键的一天。
他必须拿到更确切的证据,或者,找到直接介入的契机。
脑中的《水浒英雄谱》沉默而冰冷,但那猩红的预警,却在黑暗中灼灼发光。
距离毒发,还有不到十二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