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靖夺取弋阳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北方。
河东,太原。
晋王府内,素缟如雪,气氛肃杀。
李克用的灵堂前,新任晋王李存勖身着孝服,长身玉立,向母亲曹氏行跪拜大礼。
他心里清楚,父亲麾下山头林立,他这个年轻的继承者,并不能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
要出征,必先安内。
而这“内”,首先便是家族的绝对支持。
“母亲。”
李存勖声音沉稳:“孩儿欲亲率大军,南下解潞州之围。此战,既为解河东之危,亦为孩儿正名之战,更是为父王复仇的第一步。请母亲恩准!”
曹氏,这位陪伴了李克用一生的女人,眼中虽有泪光,更多的却是超乎寻常的镇定与坚毅。
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从灵堂的供桌上,取下了一件叠放整齐的铠甲。
那铠甲通体乌黑,甲片上布满了刀砍箭戳的痕迹,充满了百战余生的沧桑与煞气。正是李克用身着数十年的铠甲。
在亲兵的辅助下,李存勖卸去孝服,开始穿戴这套沉重的铠甲。
胸甲、背甲、肩吞、腿裙
一件件冰冷的部件被穿戴在身,那份属于战场的重量,让他年轻的身体显得愈发挺拔。
当所有主要的甲胄都已穿戴完毕,曹氏挥手斥退了亲兵。
她亲自从箱中捧出最后一件,也是最核心的部件。
一面磨得锃亮的、雕刻着猛虎图腾的护心镜。
她走到儿子面前,亲手将这面护心镜系在他的胸前,又仔细地为他束紧腰间的革带,整理好每一处甲绦的细节,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母亲独有的慈爱与细致。
最后,她从灵堂的供桌上,取下了李克用的佩剑。
她双手捧着剑,递到李存勖的面前。
“我儿。”
她为儿子整理好领口,轻声道:“为将者,勇冠三军即可;为王者,需容得下天下人的非议与功劳。”
“去吧,去拿回属于你父亲,也属于你的东西。”
这个动作,这场对话,远比任何朝堂上的宣示都更具分量。
它代表着李氏家族内部,权力的正式移交。
李存勖再次重重叩首,起身之时,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晋王府大堂之内,李存勖身着先王宝甲,召集一众义兄义弟,皆是百战悍将。
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嗓音清朗而坚定,在大堂内激起回音。
“前线战报,梁军久攻潞州不下,又被周德威将军频频袭扰粮道,如今粮草吃紧,士气低落,逃兵日多。”
他伸出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潞州的位置。
“眼下,是反攻的最好时机!否则一旦错过,等到山东河北的粮草运抵前线,梁军重整旗鼓,届时就晚了。”
“我欲亲率精锐骑兵,尽出太原,打梁军一个措手不及!”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
李嗣昭眉头紧锁,上前一步。
作为李克用的义兄,他最为年长稳重。
“大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太原骑兵乃我河东根本,一旦奇袭不成,太原空虚,梁军若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人出声附和,皆认为太过冒险。
李存勖却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兵行险着。”
“朱温此獠,窃据中原,去年又得魏博,兵多将广,钱粮无数。我等与他耗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
这番话,字字如锤,狠狠砸在每一名晋将的心上。
他们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得中原者得天下!
只因中原富庶,平原万里,远非河东、云中这等贫瘠之地可比。
朱温死得起一万兵,两万兵,中原人多,随时可以再募。
而他们呢?
当年追随父王南征北战的五千沙陀铁骑,如今还剩不足三千。
死一个,便少一个。
耗不起了!
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李嗣昭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随即对着李存勖郑重抱拳,单膝跪地。
“大王高见!末将糊涂!我等愿随大王,与梁贼决一死战!”
他这一跪,仿佛一道无声的将令。
“愿随大王,死战不休!”
“杀朱温!报父王之仇!”
大堂之内,其余所有将领,不论是李存勖的义兄义弟,还是父亲留下的宿将,都在李嗣昭跪下后的短短一息之间,齐刷刷地跟着跪倒。
群情激愤,那股被压抑许久的战意与悲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李存勖看着眼前景象,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并未感到丝毫欣喜,反而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悄然升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他看得清清楚楚。
说服这些骄兵悍将的,不是他李存勖的王威,也不是他那番剖心置腹的利弊分析,而是李嗣昭的“一跪”。
李嗣昭跪了,所以他们才跪。
这支大军的军心,不在他这个新晋的王身上,而在他这位德高望重的义兄身上。
军心尚可用。
可用,却不为己用。
这一刻的李存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认识到,他从父亲手中接过的,不仅是一份基业,更是一群他尚未能完全驾驭的虎狼。
而眼前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不仅是为了击退朱温,更是他夺取这群虎狼军心,成为真正头狼的唯一机会!
李存勖上前,亲手扶起李嗣昭,声音铿锵,听不出一丝异样。
“好!诸位叔伯兄长请起!传我将令,三日后,点齐所有骑兵,随我南下,会猎于夹城左近的三垂山下!”
三日后,晋军铁骑尽出,如一道黑色的洪流,向南席卷而去。
然而,大军行至距离潞州尚有三十里的夹城,李存勖却突然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休整。
这一停,就是整整五日。
军中渐渐生出烦躁的情绪,将士们磨刀霍霍,锐气却在无聊的等待中渐渐消磨。
终于,李嗣昭忍不住了。
他再次找到李存勖,却见他并未在帅帐研究军情,而是在巡视马厩。
“大王!”
李嗣昭快步上前,压低了嗓音:“兵贵神速,奇袭更应出其不意。我等在此滞留不前,将士们心浮气躁,若被梁军探知,我等奇袭之计,岂不成了笑话?”
李存勖没有回头,只是从马夫手中接过一把刷子,亲自为一匹神骏的战马梳理着鬃毛。
马夫们正在用最好的豆料拌着草料喂马,空气中弥漫着草料的清香和豆子的醇香。
“兄长且看。”
李存勖平静地开口:“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于我沙陀儿郎而言,这‘粮草’二字,一半是为人,另一半,便是为马。”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
“我等在此多等一日,将士们的锐气或有消磨,但战马的体力却能恢复到巅峰。”
“届时发起冲锋,一个时辰能跑出的路,能挥出的刀,都远胜疲惫之师。”
“奇袭,靠的不仅是‘出其不意’,更是雷霆一击的‘爆发’。人可以靠意志支撑,但马力,却做不得半点假。”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的山脉。
“况且,你以为,梁军的斥候是瞎子么?我大军南下,动静何其之大,朱温岂会不知?”
“那些通往潞州的险要关隘之后,此刻必然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我等一头撞进去。”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等一个能让我们绕开所有陷阱的天时。”
李嗣昭闻言,心中一震,再无半分焦躁。
又是三日过去。
清晨,天还未亮,一股冰冷潮湿的雾气便从山谷中升腾而起,
迅速笼罩了整片天地。
李嗣昭被亲兵叫醒,当他冲出营帐时,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大雾!
一场前所未有的浓雾!
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可见度甚至不足一丈。
风也停了,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片浓雾吞噬。
他瞬间明白了。
原来,大王等的,是这一场天助我也的大雾!
果然,下一刻,李存勖的将令便传遍全军。
“全军拔营!人衔枚,马裹蹄,目标,三垂山!”
数千铁骑在寂静中动了起来。马蹄被厚厚的棉布包裹,踩在湿润的土地上悄无声息。
士兵口中衔着木枚,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一名叫做阿古的年轻沙陀新兵,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紧紧握着冰冷的长槊,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模的决战,身边皆是沉默而肃杀的袍泽。
一支庞大的军队,就这样化作一支穿行于浓雾之中的幽灵。
梁军遍布在各处山头的斥候,彻底成了睁眼瞎。
晋军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所有可能存在埋伏的关隘,潜入了三垂山下的一处隐蔽山谷之中,静静地等待着。
当天色由漆黑转为蒙蒙亮,当梁军大营中开始升起第一缕炊烟时。
高坡之上,李存勖翻身上马,缓缓抽出了父亲留给他的佩剑。
当他高高举起那柄曾随父亲征战一生的佩剑时,冰冷的剑柄上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
他眼前闪过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父亲临终前递出三支箭时,那布满血丝、充满不甘的独眼。
他高举的剑,不仅是指向梁军,更是刺向苍天,为父伸冤!
随即,所有的情绪被瞬间压缩回内心深处,剑锋在晨光熹微的雾气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只化作一个字——
“杀!”
一声令下,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按捺不住的数千晋军铁骑,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咆哮,如开闸的洪水,猛地从山谷中冲出,卷向睡梦中的梁军夹寨!
“咚!咚!咚!”
震天的战鼓声瞬间撕裂了晨雾的宁静!
梁军大营瞬间炸开了锅!
一名经历过多次“梁晋大战”的梁军老兵,被惊醒后起初并不慌乱,他甚至对着身边吓得屁滚尿流的新兵吼道:“慌什么!独眼龙已经死了!怕他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但当他看清浓雾中冲在最前方的,那个身披铠甲、一马当先的身影时,他彻底呆住了。
那悍不畏死的冲锋姿态,与记忆中那个梦魇般的独眼龙如出一辙。
但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没有李克用的苍老与疲惫,只有更加纯粹、更加炽烈的杀意!
阿古被身边袍泽的狂热裹挟着,脑中一片空白,只知跟着旗帜向前猛冲,马蹄声和喊杀声震耳欲聋。
他第一次将长槊刺入敌人的身体,那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看着对方死前惊恐的眼神,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身边的老兵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用沙陀语咆哮着,将他从呆滞中唤醒。
惊恐的尖叫,兵器的碰撞,战马的嘶鸣,响彻云霄。
晋军骑兵如同一柄利刃,毫不费力地切开了牛油般的梁军营盘。
他们填平壕沟,点燃营帐,将混乱与死亡散播到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潞州城头,已被围困得双目赤红的周德威,在看到晋军总攻的信号后,发出一声惊天怒吼。
“开城门!随我杀贼!”
那扇沉重的大门轰然大开,被饥饿与愤怒折磨了半年的晋军守军,如同出笼的饿虎,狂涌而出,直扑梁军大营的西北角!
他们憋了太久!
另一侧,李嗣源亦率部从浓雾中杀出,猛攻东北角!
前后夹击,三面合围!
梁军的建制在第一波冲击下便已崩碎,彻底陷入了混乱与绝望。
士兵各自为战,只知抱头鼠窜,却不知该往何处逃。
“稳住!给本将稳住!”
梁军主将符道昭在亲卫的簇拥下,拼命想要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可他的将令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根本传不出去。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被三面而来的敌人分割、包围、屠戮。
混乱中,他胯下战马被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射中后臀,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轰然倒地。
符道昭还未从地上爬起,数名如狼似虎的晋军士卒便已咆哮着扑了上来,数杆长矛毫不犹豫地狠狠刺下!
“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符道昭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眼中满是不甘与绝望,随即彻底没了声息。
主将阵亡,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梁军全线崩溃!
那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数万大军丢盔弃甲,争相逃命,被追亡逐北的晋军骑兵肆意砍杀。
李存勖策马立于高坡之上,冷漠地俯瞰着下方那片已经化为屠宰场的梁军大营。
他看到一处梁军的牙旗依旧在顽抗,旗下聚集了数百名负隅顽抗的梁军精锐。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夹马腹,手中长槊向前一指。
“银枪效节都,随我破阵!”
他亲自率领着最精锐的亲卫骑兵,如同一道不可阻挡的黑色铁流,狠狠地扎进了那最后的抵抗之中。
另一侧,同样在乱军中冲杀的李嗣源,恰好瞥见了李存勖亲身破阵的一幕。
李嗣源的眼神复杂无比,既有对这酣畅淋漓大胜的狂喜,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沉与忌惮。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槊,默默地将头转向另一边,继续砍杀着溃逃的梁军,仿佛什么都未曾看见。
长槊挥舞,人仰马翻。
当最后一面梁军旗帜倒下时,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尘埃落定。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潞州那扇被围困了数月的沉重城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缓缓大开。
周德威,这位被围困数月、须发凌乱花白、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的老将,身披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布满破洞与血污的甲胄,拄着长刀,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同样面黄肌瘦、形同饿鬼的残兵。
他们许多人身上缠着肮脏的布条,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他们的眼神,在看到城外那面熟悉的晋王大旗时,瞬间爆发出明亮得惊人的光彩。
当周德威看到那个身披铠甲、骑在神骏战马之上、英气逼人的年轻晋王时,这位百战宿将紧绷了数月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他丢下手中的长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这位在敌军围困、粮草断绝、内无援兵的绝境中都未曾弯下脊梁的老人,此刻却再也抑制不住,浑浊的老泪奔涌而出,在他布满硝烟与污垢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他翻身下马,动作却因力竭而显得有些踉跄,最终对着李存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跪拜大礼。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哽咽。
“末将周德威,恭迎大王!潞州守住了!”
这五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李存勖的亲卫们看着眼前这群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袍泽,无不为之动容。
李存勖立刻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亲手将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从地上扶起。
他的手握住周德威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
“将军辛苦了!”
李存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潞州将士,皆我河东的功臣!是本王来晚了!”
周德威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他缓过气来,第一件事却是急切地汇报军情:“大王城中尚有兵三千,粮草已尽。但将士之心,尚可一战!”
看着这位在胜利之后,心心念念仍是军务的老将,李存勖心中感慨万千,敬意更甚。
他紧紧扶着周德威,转向自己身后那些兵强马壮、甲胄精良的“银枪效节都”精锐,朗声喝道。
“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我晋军的脊梁!”
战后不久,一名被生擒的梁军骁将被押至帐前。晋军众将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将其斩首。
李存勖却力排众议,亲自为其松绑,赐酒压惊,朗声道:“朱温篡逆,天下共击之。将军非其心腹,不过为势所迫。本王敬重天下英雄,岂能因一场战阵之失,而滥杀豪杰?”
此举震动三军,但私下里,他对李嗣昭说:“此人是虎,但朱温是龙。放虎归山,或可伤龙。将他留在军中,委以虚职,也能千金买马骨。但此人终非我族类,需遣人日夜监视,不可付以兵权。”
然而,大胜的狂喜很快带来了新的混乱。
部分杀红了眼的士兵开始不受控制地抢夺战利品,为了争抢一匹好马甚至与同袍刀剑相向,这是唐末以来军队的恶习,也是激励士卒的潜规则。
就在此时,“银枪效节都”的执法队忽然出现,将几个正在斗殴的士兵当场拿下。
其中一人,竟是在此战中作战勇猛、率先破开一处寨墙的百夫长。
一名负责记录战功的书记官立刻跑到李存勖身边,低声急速禀报:“大王,此人乃是第三都百夫长张武,此战中率先破开西寨木栏,身上有三处创伤,斩首七级,功劳簿上记为上等!”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那百夫长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末将只是想抢一匹好马,回去给婆姨一个惊喜!末将有功啊!”
那百夫长话音刚落,他麾下几名关系最是要好的队官和老卒,想也不想,“噗通”一声便跟着跪倒在地,嘶声喊道:“大王,张武将军他悍不畏死,求大王看在他功劳的份上,饶他一命!”
他们的举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瞬间激起涟漪。
周围隶属于张武部曲的士卒们先是一愣,随即在对军法的畏惧与袍泽情谊之间犹豫挣扎。
但当他们看到自己的长官和朝夕相处的弟兄都已跪下时,那份集体的情绪迅速传染开来。
“噗通”、“噗通”
下跪的声音此起彼伏,最终,张武麾下百余人,竟无一人站立!
一名将佐更是叩首高呼:“大王,张武将军他有大功于晋军,求大王饶他一命!”
“求大王饶他一命!”
百余人的嘶喊汇成一股声浪,直冲李存勖。
全场的喧嚣瞬间降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此处。
就在这时,李嗣昭上前一步,面向李存勖,朗声说道:“大王,军法固然重要,但军心更为根本。”
“张武此战有大功,若因一时贪念而斩,恐寒了众将士之心。”
“末将以为,不如杖责代斩,既能惩戒其过,又能存恤功臣,此乃两全之策,望大王三思!”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合情合理。
周围的老将们纷纷点头称是,看向李存勖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审视。
李存勖的目光扫过李嗣昭,又扫过那些跪地求情的士兵,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直接回答李嗣昭,而是走下高台,一步步来到那些跪着的士兵面前。
“你们都认为,张武有功,不该杀,对吗?”
他平静地问。
士兵们纷纷点头,眼中满是期盼。
李存勖笑了,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好,本王问你们,今日我若因他有功而赦免他私抢战利品,那明日,李四若有大功,是否也能临阵脱逃?王五若有大功,是否也能违抗军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长此以往,我晋军的军法,还剩下什么?!”
“一个没有军法的军队,还能打胜仗吗?一个不能打胜仗的军队,你们还能站在这里,分金分银吗?还能保住你们在河东的妻儿老小吗?!”
士兵们的脸色变了,他们眼中的期盼,开始被一丝恐惧和茫然所取代。
李存勖没有停下,他指向那名百夫长张武,声音愈发冷冽。
“本王斩他,不是因为本王嗜杀!而是因为,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在掘我晋军的根!是在断你们所有人的前程!”
“严明军法,赏罚分明,我军才能战无不胜!战无不胜,你们才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本王要的军心,不是靠赦免一个罪人得来的姑息之情!而是靠铁的纪律,打出来的赫赫威名!是靠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带给你们所有人的荣华富贵!”
“现在,你们告诉本王!”
李存勖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全场:“这军法,该不该守?!这张武,该不该斩?!”
“该斩!”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
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淹没了一切!
“该斩!”
“该斩!!”
那些原本为张武求情的士兵,此刻眼中再无半分同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认同!
李嗣昭站在原地,脸上无悲无喜。
李存勖缓缓走回高台,最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张武,声音里再无半分情感。
“你的功,本王记着。你的家人,本王会亲自厚赏。”
“斩!”
在全军的注视下,执法队手起刀落,人头滚滚。
这一刻,再无人求情,所有人的眼中,只有对军法的绝对敬畏。
李存勖没有再看那具尸体,而是面向全军,冰冷的声音再次传遍每一个角落。
“本王知道,你们跟着我李存勖,提着脑袋上阵,为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野性的煽动力。
“不是为了几亩鸟不拉屎的薄田!是为了金银!是为了美人!是为了天下人一提到我晋军儿郎,都要竖起大拇指的赫赫威名!”
他猛地一挥手,亲兵们立刻抬上十几口沉重的木箱,在阵前“哐当”一声全部打开!
金灿灿的饼金、白花花的银锭、五光十色的珠宝丝绸,在火把的映照下,散发出令人疯狂的光芒。
所有士兵的呼吸都在瞬间变得粗重,眼睛里冒出贪婪的火光。
李存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财富,放声大笑。
“你们自己抢,能抢几个?为了几贯钱,还要和自己的袍泽拔刀相向,值得吗?!”
“今日,本王就给你们立个新规矩!”
他抽出佩剑,直指前方,声音激昂如雷。
“此战所有缴获,尽数归公!但不是归我李存勖的私库,而是归我晋军所有兄弟的公帐!”
“所有战利品,本王只取三成,充作军资!剩下的七成,就在这里,现在,立刻,全部分给你们!”
“斩将夺旗者,拿双份!先登陷阵者,拿双份!斩获首级最多者,拿三份!”
他没有提什么复杂的制度,只有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利益分配!
他突然指向那个因为紧张而一直缩在人群里的新兵阿古,大声道:“阿古!出列!”
阿古吓了一跳,茫然地走了出来。
书记官立刻上前核对功劳簿,高声道:“新兵阿古,阵斩一级!”
李存勖大笑,亲手从箱子里抓起一把金豆和一匹华丽的蜀锦,直接扔到阿古怀里,那价值远超他应得的份额。
“我晋军,不问出身,不问勇怯!”
“只要你跟着本王的旗帜,奋勇向前,哪怕只出了一份力,本王也绝不吝惜赏赐!”
“连他都能得此重赏,尔等立下大功者,又该如何?”
全军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比胜利时更加狂热的吼叫!
这比自己抢来得公平,来得多!
李存勖并未就此停下,他看向那些阵亡将士的尸体,脸上的狂热褪去,换上一种沉重的肃穆。
“凡此战阵亡者,其父母,便是本王之父母,由我晋王府奉养终老!”
“其妻,若愿改嫁,本王送上一份厚重嫁妆!若愿守节,便是晋王府的功臣遗孀,同享荣耀!”
“其子嗣,凡年过十岁者,皆可入我晋王府‘义儿营’,由本王亲自教导武艺!”
“日后,他们便是本王的义子,是我李存勖的家人!”
此言一出,全军震动!
对于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丘八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死后,家人能得到王爷的庇护,儿子能成为王爷的义子更让他们安心的?
“大王千岁!”
“愿为大王效死!”
这一刻,所有士兵,无论是沙陀精锐还是汉人新兵,都发自内心地跪伏在地,狂热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李存勖看着眼前山呼海啸般的景象,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佩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才真正开始姓“李”。
当夜,梁军大营的废墟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庆功宴上,气氛热烈。
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烈酒的醇香,弥漫在整个营地。
李存勖力排众议,坚持让衣衫未换、形容枯槁的周德威坐在了自己身边的第一席。
这个位置,按资历本该属于李嗣昭。
这个小小的举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政治宣言。
功劳,重于资历。
宴席之初,由周德威带头,向李存勖敬上了第一杯酒。
“末将周德威,率潞州全体将士,敬大王!若无大王天威,我等早已是城中枯骨!”
“我等敬大王!”
全军将校齐齐起身,山呼海啸,声震四野。
李存勖起身回敬,一饮而尽,声音洪亮:“此战大捷,非我一人之功,乃是诸君用命,将士用血换来!此杯,本王敬所有为我大晋流过血的弟兄!”
礼数周全,威严十足。
然而,当宴席进入自由敬酒的环节,一种微妙的暗流开始涌动。
资历深厚的老将们,那些追随李克用南征北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宿将,在向李存勖礼节性地敬过酒后,便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李嗣昭的周围。
“嗣昭!若非您当初力排众议,我等哪有今日痛饮之时!”
“哈哈,说的是!想当年在”
他们围着李嗣昭,大声说笑,回忆着往昔峥嵘岁月,气氛热烈而真诚。
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向李嗣昭敬酒,那种发自肺腑的亲密与拥戴,与刚才对李存勖的恭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渐渐地,李嗣昭的身边,成了全场最喧闹、最核心的圈子。
而端坐于主位之上的李存勖,身边虽然也有新晋的年轻军官前来敬酒,但终究显得有些冷清。
他成了名义上的王,被高高供起,而李嗣昭,却成了这场狂欢中,无形的太阳。
李存勖平静地喝着酒,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但那双年轻的眼眸,却冷静地扫视着全场。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张以李嗣昭为中心,由旧日情谊、赫赫战功和深厚威望编织而成的大网。
这张网,笼罩着整个晋军的核心。
他不能发火,因为没有人做错任何事。
他们敬重宿将,怀念过去,天经地义。
他若发火,只会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嫉贤妒能。
就在李嗣昭周围的欢呼声达到顶峰时,李存勖端着酒杯,缓缓站了起来。
大帐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丝不解与紧张,聚焦在他身上。
李存勖没有看李嗣昭,而是端着酒,一步步走到了另一群人中间。
那些在此次战役中浴血奋战、刚刚被提拔的年轻军官,那个叫“阿古”的新兵也在其中,正拘谨地坐着。
他先是高声笑道:“嗣昭叔父与诸位将军,乃我晋军的基石,是我河东的擎天之柱!他们昔日的功勋,我等永世不忘!”
这番话,给足了所有老将面子,李嗣昭等人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随即,李存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身边的年轻军官们身上,声音陡然变得激昂!
“但今日,本王更要敬的,是他们!是我晋军的明日!”
他一把揽过身边一个臂上缠着绷带的年轻百夫长,大声道:“此人,名叫李绍荣!”
“奇袭之时,他第一个翻上寨墙,身中三刀不退,为大军撕开缺口!来,本王敬你一杯!”
他又指向那个叫阿古的新兵:“还有你!阿古!你虽是新兵,但你的勇武,本王也看在眼里!”
他一一点出数名在此战中表现英勇的年轻人的名字,甚至能准确说出他们的功绩细节,仿佛亲眼所见。
那些被点到名字的年轻将士,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李存勖高举酒杯,面向所有年轻的面孔,声音如雷。
“老将们的功勋,已载入史册!而你们的功业,才刚刚开始!”
“我晋军的明日,不在过去,而在你们手中!”
“这一杯,本王敬我晋军的明日!”
说罢,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轰!”
全场的气氛,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那些年轻的、渴望建功立业的军官和士兵们,眼中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
“大王千岁!”
“愿为大王效死!”
这一次的欢呼,不再是礼节性的,而是发自肺腑的狂热效忠!
宴会的焦点,在这一瞬间,被李存勖巧妙地从“怀念过去”的李嗣昭,转移到了“开创明日”的自己身上!
就在这片狂热的欢呼声中,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新晋的年轻将校们激动得面红耳赤,振臂高呼,而那些以李嗣昭为中心的宿将圈子,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他们中的一些人,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为新王的成长而高兴;但更多的人,眼中却流露出一种混杂着失落与不甘的神情。
他们是晋军的基石,是过去的荣耀。
但他们敏锐地感觉到,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被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他们无法抗拒的方式,缓缓拉下帷幕。
两个无形的立场,在跳动的篝火下,形成了鲜明的对峙。
大帐之内,一边是炙热如火的明日,一边是沉默如冰的过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能决定晋军未来走向的人——李嗣昭的反应。
李嗣昭端着酒杯,手稳如磐石。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看懂了。
李存勖不是在挑衅,也不是在打压。
李嗣昭的目光扫过身边那些曾与自己同生共死的老兄弟,看到他们眼中那份不甘与失落,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何尝不是如此?
但紧接着,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那些因为李存勖一句话而狂热的年轻士兵,看到了那股足以摧毁一切的蓬勃朝气。
他清晰地预见到了,如果自己此刻选择沉默,选择维护自己和老兄弟们那份尊严,那么从今夜起,晋军内部将埋下一颗分裂的种子。
这道无形的裂痕,会在未来的某一场大战中,在朱温的铁蹄之下,崩裂成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将整个河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先王临终前,将河东托付于他,是让他辅佐新王,不是让他成为新王路上的绊脚石!
个人的荣辱,老兄弟们的颜面
在整个河东基业的存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那份源于旧时代的骄傲与不甘,在他心中剧烈地翻腾。
最终,被一种更沉重的忠诚,缓缓压下。
他推开身边一位想要低声劝阻他的老兄弟,那个动作缓慢而坚定。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李嗣昭端着酒杯,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了李存勖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这位年轻的君主,行了一个无比郑重、无可挑剔的军中大礼,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李存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容。
他也举起酒杯,与李嗣昭的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清脆悦耳。
这声音,仿佛是两个时代交接的钟鸣。
李嗣昭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倒转,示意杯中已空。
他看着李存勖,用一种既有臣子对君主的恭敬,又有长辈对晚辈的期许的复杂语气,沉声道。
“大王,河东的未来,交给你了。”
李存勖亦饮尽杯中酒,然后走上前,紧紧握住李嗣昭的手臂,将他扶起。
他没有说“有劳叔父”之类的客套话,而是拉着他,共同转向全军将士,高举起两人紧握的手。
“我大晋,有嗣昭公为基石,有诸位将军为栋梁,何愁大业不成!”
看到这一幕,那些原本沉默的老将们,面面相觑。
他们纷纷起身,举起酒杯。
两个圈子,在这一刻,终于缓缓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们共同面向那个站在篝火最中央的年轻身影,发出了整齐划一、撼天动地的咆哮。
“大王千岁!大业必成!”
与此同时,洛阳,紫宸殿。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
大梁皇帝朱温的脸上布满暴戾之气,他刚刚将一份来自河北的奏报狠狠砸在地上。
魏博镇的牙兵骄横,竟敢公然索要赏赐,这让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
“一群喂不熟的狗东西!”
他低声咒骂着,殿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在此时,一名信使连滚爬爬地冲入殿内,浑身泥泞,脸上满是惊惶。
他高举着一卷用火漆封口的竹简,嘶声道:“陛下!八百里加急!潞州军报!”
朱温眉头一皱,不耐烦地从内侍手中夺过军报,扯开火漆,展开竹简。
他脸上的怒容还未散去,目光扫过竹简上的寥寥数行字,表情却在瞬间凝固了。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心腹谋主敬翔站在一旁,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知道,出大事了。
良久,朱温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声音不大,却阴冷无比,让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李鸦儿生了个好儿子!”
夜深人静,三垂山下,晋军大帐之内。
外面的欢呼声已渐渐平息,一名负责后勤钱粮的文官面带忧色地走了进来,呈上一份账目。
“大王,此战我军缴获金银无数,诚乃大捷!”
“但是为支撑此次奇袭,我等八日休整,精饲豆料消耗已近府库三成。方才您许诺的巨额赏金与抚恤,若全部兑现,我太原府库,未来半年将无余财可用于他处。”
李存勖听完汇报,非但没有忧虑,反而露出一丝冷笑。
他指着地图上的河东解州,那里有天下闻名的盐池。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靠缴获,永远只能当流寇。本王要的,是能自己生钱的聚宝盆!”
他看向那名文官,下达了一道让其心惊肉跳的密令:“传令给留守太原的张承业,让他立刻着手,整顿河东盐务,将所有盐池牢牢控制在我晋王府手中!”
“有不从者,先斩后奏!”
打发走财政官,李存勖才独自一人坐在帅案前。
他从一个贴身携带的精致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三支箭。
这是他父亲李克用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交到他手上的三支箭,代表着三段未了的血海深仇。
幽州刘仁恭、契丹耶律阿保机、以及篡唐国贼朱温。
他凝视着箭矢,父亲临终前充满不甘的独眼,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父王曾言,此三贼乃吾遗恨。尔能为我报此三恨,吾死不朽矣!”
李存勖低声自语,仿佛在回应着父亲的在天之灵。
按照出征前的仪式,他曾在家庙中,于父亲的灵位前,取出了代表“征讨朱温”的这支箭,随身携带。
如今,他要将胜利的果实,祭奠于此。
他从缴获的战利品中,拿出那枚属于梁军主将符道昭的鎏金帅印。
帅印冰冷沉重,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李存勖将这枚帅印郑重地摆放在帅案上,一个临时设立的、面向太原方向的简易香案前。
“父王。”
他声音沉稳而坚定,“孩儿今日,于三垂山下大破梁军,阵斩其招讨使符道昭。”
“聊以慰您在天之灵。”
说罢,他拿起那支随他出征的箭,用一块干净的白绢,极其珍重地将其擦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之中。
这支箭,并未折断,也未封存。
因为真正的血仇,尚未得报。
“朱温,你的头颅,我会亲手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