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怔怔出神,朱元璋反诘:“怎么,不信么?”
“微臣愚钝。”
“多言无益,很快你自会领悟。熥儿那边缺人手,带着吏部文书去银庄当个书办吧。”
银庄?
他伏地叩首:“微臣领旨!”
从皇子师沦落为马夫,再贬至银庄小吏,真可谓命途多舛。
吏部尚书詹徽见是皇帝特简,亲自为其办理文书,钤盖吏部大印。
“在三皇孙麾下当差,务要躬敬勤勉,尽心任事。”
“谢尚书大人指点。”
“若得三皇孙垂询,莫忘替下官美言几句。”
他微微愣怔,随即会意:“下官明白。”
“好!好!”
詹徽为人最善钻营,然办事干练,否则朱元璋也不会将其置于吏部堂官之位。
来到银庄,持文书见过司务杨士奇。杨士奇公务繁忙,仅草草接待。
“尽快熟稔银庄章程,你现今差事是坐守柜面,负责清点记帐!首要便是虚心求教!”
“司务大人教悔,下官铭记。”
随即安坐案前,徐徐研墨。任凭面前人声鼎沸,始终从容不迫,研墨间隙已将来款清点完毕。
杨士奇观察片刻心下诧异:“研墨即是磨心。在这喧闹银庄仍能气定神闲,此人不简单。”
观其一笔一划认真录档,迅捷点验银钱,逐张核对手续,分门别类装入木箱整理齐整,杨士奇不由生出兴趣。
此人便是皇上派来的贤才么?
看似与己年岁相仿,面容儒雅,须髯整洁,举止温文。
在银庄柜面当值,任凭百姓如何喧嚷从不动怒,只是不厌其烦重申规条。
杨士奇兴致渐浓,搁下公务安坐椅中,忽而唤住一名属员:“你过来。”
“司务大人有何吩咐?”
“新来那人姓甚名谁?取他履历来看!”
“稍候,容下官查阅!”
“似乎名叫”
长江之畔。朱元璋身着龙袍迎风而立,望着青灰泥筑就的码头喜形于色。
“从应天通往长江渡口的官道全都铺成青灰路了?”
应天知府叶宜修躬身回禀:“正是。”
“全赖殿下与蒯大人供应充足的青灰泥。如此一来,百姓秋粮便可自渡口直运应天太仓,途耗能减至最低。”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此乃唐人描绘长安盛景!然长安不过百万人口,城墙皆为夯土,治理粗疏,饮水匮乏,兼之土地贫瘠,致天子常需移驾洛阳就食,岂非荒谬!”
“再看咱这应天,足有一百二十万百姓,城墙俱是青石垒砌,城内道路全数以青灰泥铺就,宽阔平整,气象万千!秦淮河与长江七水环绕,水源丰沛,土地肥沃,实乃鱼米之乡!”
“如此说来,我大明岂非胜过大唐?”
刘三吾由衷赞道:“陛下,臣以为当今大明风调雨顺,黎庶安康,君明臣贤,万邦归心。”
“治绩超越唐宋,功业远迈汉唐!”
“将方才那八字铭刻碑文,令往来行人皆能瞻仰,心生豪情。”
“如此锦绣山河,怎不令人流连?”
圣驾返京途中,朱允熥与朱允炆分侍两侧,闲谈叙话。
“允炆,你那滚轮履学得如何了?”
提及此事朱允炆便想躲闪,先前眩耀多时竟撞个正着!
真可谓窘迫至极。
“皇祖父尚尚未娴熟”
“让熥儿指点你,咱亲眼见他从奉天门缝隙间滑行而过。”
朱元璋连连称奇:“你这技艺从何悟得?”
自然是谨守本心所悟!
此招一出必占先机!
“有些奏章递到咱跟前,说咱沉溺滚轮履,斥为奇技淫巧!”
“哼!能解困厄便是良方!若是珍珠美玉,咱早弃如敝履,然此物不同”
“若能推广普及,辅以青灰道路,上行下效,百姓出行方式或可革新。”
虽已听闻此论,朱允炆仍存疑惑,反问道:“皇祖父,区区滚轮履,真有如此效用?”
“是否言过其实?”
“你作此想?”
迎着朱元璋灼灼目光,朱允炆硬着头皮颔首。
“《史记》载,马车初现时先为战车,经秦汉数百年方成百姓代步工具!”
“故而孙儿以为”
“事虽微末,彰显的担当却重若千钧。”朱元璋截断话头。
“权柄为何?乃天下公器,非一家一姓之私产!咱常言,皇帝虽言出法随,然其权威源自天命,威仪生于百官朝拜!言行举止皆受各方制约!”
“施恩于民,非一纸诏令可成。减租两成诏令虽震动朝野,若旋即推行苛政,百姓岂会感念恩德?”
“耕耘未必收获,然怠惰绝无硕果。”
“既居龙椅,便要使天下黎庶时刻感知,尔等怀揣改善民生之诚意,且永不停歇践行此志!”
“要让他们明白,端坐龙庭之人,视百姓福祉重于己身!”
“此方为煌煌正道!”
朱元璋倾囊相授为政之道,告诫朱允炆治国安邦绝非靠收买几个腐儒人心可成!
朱允炆心下仍惑,治理天下当倚仗士大夫,择选清廉贤能之臣足矣?至于如何牧民,自是官吏之责。
“熥儿有何领悟?”
“欲承皇冠之重,必受其冠之沉。”
“正是!便是这八字真言。”
朱允熥凝望前方,朱元璋,堪称与秦始皇并列史上最具争议的君主。
他既有不世功业,亦犯重大过失!
六百年来争议不休,再六百年亦难定论。
然亲临此世,方知朱元璋真面目。
他有三副面孔:对待百姓,对待官吏,对待皇族子孙。
面对官吏,他声若惊雷,杀伐决断。
对待百姓,他呕心沥血,视万民如己出。
面对儿孙,表面严苛,内心望其成才!
史册皆由文臣书写,他们将朱元璋酷烈一面浓墨喧染!
再加满清刻意抹黑,致多数人视其为暴君!
绝非如此
“熥儿因何叹息?”
染发修容后朱元璋重现往日雄姿,见爱孙愁眉不展甚为不解。
“孙儿思及皇祖父身后清誉”
“咱不在乎这些虚名!”朱元璋眼波未动,“咱生就这般脾性,永不更改!”
“标儿劝不动,妹子劝不住,那些文官更休提!”
“纵使身故,咱也要看他们如何编排,待其堕入幽冥,再与清算!”
“皇祖父乃现世真佛,必登极乐仙境。”
“呸呸呸,休说晦气言语!”朱允熥难得自悔失言。
“哼!上了仙境还如何整治那些文官?与天相争,与地相搏,与人相斗,其乐无穷!”
“哈哈哈!”
马车辘辘前行,忽的颠簸打断叙话。
此处既为青灰路面,何来颠簸?
“发生何事?”
“陛下!”叶宜修疾步来报,“此段年久失修,多处坑洼凹陷。”
朱元璋审视地上青砖:“为何不换用青灰泥?”
“陛下,应天城墙皆用青石垒砌,此处邻近城垣,若改青灰泥反失协调之美。”
“且这些砖石非寻常之物,乃苏州特烧,价值不菲。”
“若径直废弃,未免可惜。”
朱元璋颔首认可:“既关乎天朝颜面,便续用青砖,你上奏本章,着户部拨银速修!”
“坑洼不平成何体统!”
“微臣领旨。”
齐泰眼珠一转,突向前趋:“陛下,微臣有本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