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禁深处，朱允炆获悉朱允熥府前盛况，语带酸意道：“瞧见了么？”
“他已开始明目张胆结党营私。”
“明日便让人上奏弹劾！”
这不过是他愤懑之语，心底实则艳羡不已。
他麾下僚属哪个不是仿效刘备三顾茅芦般礼聘而来？
哪似朱允熥这般，众人自发投效。
最可气的是，他竟闭门谢客！
你不要这般待遇？
你不需要的，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啊！！
“殿下切莫气伤玉体，当务之急是筹谋如何在后续较量中占据先机。”
齐泰进言：“殿下不妨换个思量，这诏书未必是祥瑞之物。”
“此话怎讲？”
“微臣昨日彻夜未眠，苦思冥想。诏书仅有一纸，而有所求者众多。”
“若他相助其中一人，馀者作何感想？”
“是否会逐渐疏离朱允熥？”
“若他谁也不帮，反将殊荣予茹嫦、秦达等亲信，外人亦会非议他任人唯亲，心胸狭窄！”
齐泰与黄子澄迥异，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论者，虽其计谋常显稚拙。
“纵使百官不作如是想，我们亦可引导他们这般思量！”
“毕竟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本是常情。”
朱允炆满意颔首：“齐师果然洞见深远，一语道破关窍！”
“朱允熥所得诏书非但不是祥瑞，反成烫手山芋。”
“无论他作何决择，孤皆可火中取栗！”
“正是此理！”
黄子澄接话：“若朱允熥最终为己所用？请封吴王或太孙，我等岂非穷途末路？”
“朝堂早有公论，圣上绝无此意！”
“吴王、太孙名号本质皆是皇恩，既可赐予，亦可废黜！”
此言如晨钟暮鼓，朱允炆肃然躬身：“若能挫败朱允熥，先生当居首功！”
“弟子在此拜谢。”
礼数周全严谨，齐泰受用地颔首。
“皇孙不必多礼，此乃臣分内之事。”
见齐泰赢得朱允炆信赖，黄子澄与李贯皆蹙眉不语。
朱允炆遥望宫墙之外，朱允熥，此番你待如何破局？
应天府，皇城深处。
朱元璋漫步在雕梁画栋的宫苑中，所经之处的内侍宫娥纷纷伏地行礼。
行至水榭之前，他驻足仰望苍穹。
“宋和，可知熥儿此刻身在何处？”
“听闻与魏国公府的徐五小姐同往西山赏春去了。”
“徐天德的闺女？”
“朕许久未见那丫头了，改日可传她入宫一见。”
“当年朕下旨，中宫之主须出自清白寒门，徐家千金原不合规制。”
“然大明国祚传至熥儿这代，仅历两世，根基尚需稳固。”
“若立她为后以安社稷，倒也未尝不可。”
宋和躬身应道：“若三皇孙知晓陛下如此为他筹谋，定当感激涕零。”
“老臣日前采办时听闻，市井间皆盛赞三皇孙仁孝双全。”
“宋和，你说熥儿真能领会朕的深意么？”
“必能领会！”宋和斩钉截铁。
“何以如此确信？”
“因他是素来沉稳的三皇孙！陛下，马三宝前日特从文渊阁调取起居注录，分明是要呈送皇孙阅看！”
“这倒符合他的脾性，朕如今也生出几分期待~”
“若他真能参透，便会发现朕给予的实则是有限度的施展空间！”
“不知在这方天地间，他能展现出何等作为？”
朱元璋将衮龙袍裹紧了些，凝望着渐沉的夕阳。暮鼓晨钟，我为暮鼓，尔为晨钟。朕还能执掌这江山几载？
锦绣山河，怎不教人眷恋？
“陛下，杭州府八百里加急，海潮冲毁防波堤坝，恳请速拨粮饷赈济灾民。”
“这节气，确是愈发寒凉了。”
“且放着，朕自会处置。”
“另有一事，皇觉寺红叶禅师呈递奏本，请求将犯戒僧众交予寺内戒律院惩处！”
“言称佛祖自会降罚！”
“不准！”本欲小憩的朱元璋骤然睁目，眸中寒光乍现。
“若再敢上此等奏章，朕便取他项上人头！”
“普天之下，唯有一部法典，便是朕的《大明律》！”
“此乃底线！”
“熥儿也不在身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退下吧，朕倦了，要歇息片刻。”
“可要老臣传召皇孙回宫？”
“休得多事！朕还等着抱玄孙呢！”
朱元璋冷眼扫过，宋和慌忙伏地叩首，待听见均匀鼾声才稍松口气。
膝行后撤半步，却始终不敢起身。
在旁人眼中他是内宫总管，在这位帝王面前，他不过是卑微软弱的奴仆。
暮色渐浓，西山上的朱允熥与徐妙锦尽兴而归，忽觉山风侵骨，兴致稍减：“该回去了。”
“春寒料峭，若染风寒反倒不美。”
徐妙锦轻颔螓首，忽而霞染双颊，自怀中取出一枚绣囊。
“殿下这是妾身往皇觉寺为您求取的平安符~”
“盼能护佑您岁岁安康。”
接过精巧的香囊，朱允熥敏锐察觉锦缎上隐现斑驳血痕。
想来这姑娘平日不甚精通女红。
“我定当妥善珍藏！”
返府后首要之事，便是将三宝录就的礼单与名册原封呈送御前。
继而命三宝掌灯研墨，凝思片刻，先在寻常纸笺上试写数遍。
圣旨唯此一道，若笔下失误岂不贻笑大方。
耗费整整两个时辰，终将诏书誊写妥当，郑重置于案头。
究竟所书何旨，待明日朝会自见分晓！
翌日。
黑云翻墨蔽城垣，甲胄映日生寒光。
奉天殿外百官云集，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朱允熥手中那卷明黄诏书。
眸中交织着期盼与忐忑。
荣辱仕途，前程命运，尽系于此卷之中。
朱允炆虽存艳羡，然听闻齐泰剖析后，更多是想看场好戏。
这重重矛盾，你当真权衡得清？
啪！啪！啪！
宋和于丹墀前振响净鞭三声，文武百官整饬仪容，依次入殿。
龙椅上的朱元璋身着绛红龙衮，腰背挺直望向“奉天敕命”鎏金匾额。
昨夜他反复思量，这孙儿究竟会写下何等诏令！
期盼这孩子再献惊喜，竟至彻夜未眠。
此刻，谜底即将揭晓！
“朕昔日赐你空白诏书，许你随意填写。”
“君无戏言，无论所书何旨朕皆应允！”
“纵使你焚诏告天，朕也绝不反悔！”
“此刻便公示于众吧！”
“朕欲知晓，你究竟作何决断！”
话音既落，满殿寂然，众人摒息注视着他缓缓展开诏书卷轴。
但见朱砂小楷密布绢帛。
有人神采飞扬，有人面沉如水。
朱允熥敛尽杂念，稳步踏上玉阶，面向百官朗声宣诵：
“奉！”
“天承运皇帝！”
“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