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杨士奇准时前往户部报到。刚踏入衙门正堂,便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带着疏离与审视,众人皆板着脸孔,俨然将他视作局外之人。
他对此不以为意,径直问道:“请问在下办公之处在何处?”
静默片刻后,终于有一名胥吏起身引路:“随我来吧。”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简陋的茅屋前。这屋子四壁透风,屋顶茅草稀疏,恐怕连马厩都不如。
杨士奇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怒意,暗自思忖:眼下尚未建功立业,还不是发作的时候。他平静地道了声:“有劳。”
引路的胥吏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这书生竟未因被如此怠慢而勃然大怒,倒是出乎意料。
“提醒一句,“胥吏压低声音,“有人存心要为难你。”
杨士奇并未追问是何人指使。既然对方不便明说,追问反倒显得沉不住气——这段时日跟随朱允熥历练,他已深谙处世之道。眼前这位胥吏在一众势利眼中尚存几分善意,日后若有机会,不妨为其美言几句。
他在破旧的草垫上坐下,望着那张几近腐朽的木案,提笔挥毫写下两行字: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横批:“何陋之有?”
借刘禹锡《陋室铭》的典故自勉后,他便潜心研读朱允熥所赠的手册。越是钻研,越是心惊——这哪是什么“平平无奇“的记帐之法?分明足以在大明沉寂的官场掀起惊涛骇浪。
不知不觉已至正午,户部官吏们陆续前往膳堂用饭,却无人招呼杨士奇。他独自枯坐半晌,腹中饥鸣阵阵,只得自行前往膳堂。
厨役见他到来,随手盛了碗素面,态度轻篾如同打发乞丐。杨士奇面不改色地接过,可第一口面条入口,他不由得暗自惊叹:看似寻常的清水煮面,竟蕴藏着令人回味无穷的鲜香!面条劲道爽滑,汤底清醇鲜美,一碗下肚,顿觉浑身充满力气。
尽管内心波澜起伏,他依旧不动声色地用罢午饭,安然返回茅屋。
方才引路的胥吏不久便搬来一只木箱:“杨大人,这是王主事交代的差事——三日内将这些帐册全部整理完毕。”
胥吏面露同情之色。这一箱帐册若要认真核对,少说也得月馀工夫,限期三日完成,分明是要叼难人。
杨士奇随手翻阅几页:“这是今年各地送来的上计册?”
“正是。”
每年岁末,各布政司都需将帐册送至户部核验,若有丝毫差错便要发回重做——当年轰动朝野的“空印案“正是由此而起。
胥吏见他处境艰难,好心劝道:“杨大人,不知您如何开罪了王主事。依在下之见,不如前去赔个不是?这些上官若要为难我们,随便寻个由头就够受的。”
杨士奇无奈苦笑:“我连王主事的面都未曾见过,何来得罪之说?”
“这就奇了怪了”胥吏压低声音,“听说这道命令是上头传下来的莫非您得罪了哪位侍郎?可您这”
话未说尽,意思却很明显:以杨士奇的品级,还不够资格得罪侍郎这等高官。
但杨士奇心知肚明:他确实不够格,可他背后的朱允熥却足够让某些人如坐针毯。
见杨士奇不再言语,开始认真翻阅帐册,胥吏忍不住劝道:“您还真要核对?这三日期限,就是神仙也办不完啊!”
“你叫什么名字?”杨士奇忽然问道。
“李明。”
杨士奇微微颔首,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见他如此固执,李明只得摇头离去。
此时,户部另一处值房内,吕武正与一名官员密谈。
“王大人,此事就拜托你了。”
“吕大人客气了。都是为皇孙殿下效力,下官自当尽力。”
“不过是个小小的杨士奇,既然落到本官手里,收拾他易如反掌。一切均已安排妥当,您就静观好戏吧。”
“有劳了。”吕武阴冷一笑,“殿下此举,正要杀一儆百,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投靠朱允熥会是何等下场!”
王进闻言,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虽说二人同为主事,但吕武身为外戚,若朱允炆将来继承大统,必定前程似锦。
“往后还望吕大人多多提携。”
“好说,好说。”
王进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下官忽然记起还有些公务待办,先行告退。大人请自便,这户部衙门就如同您自家一般。”
他起身时,座位上不经意落下一个小布袋——这是官场中人心照不宣的规矩。若对方收下,便是接受了贿赂;若是不收,也可推说是无意遗落,彼此都不伤颜面。
吕武掂了掂布袋,听着里面金银碰撞的细微声响,嘴角泛起满意的笑容:
“真是个明白人。”
回到简陋的值房后,杨士奇仍在回味那碗面的独特风味。这味道竟能与朱允熥府上的膳食相媲美,实在令他诧异。在杨士奇看来,若论美食之道,朱允熥若称第二,便无人敢居首位——没见连圣上都特意从他府上调了厨子入宫伺奉么?
这究竟是何缘故?
苦思无果,他只得暂且搁置这个疑问,着手整理帐册。依照朱允熥所授之法,他在纸上绘制出横平竖直的表格,将各项帐目分门别类填入其中。他深知各地呈报的帐册即便存在纰漏,也早已在繁杂的往来帐目中被巧妙遮掩,做得天衣无缝。单凭户部常规的查帐手法,又能发现什么端倪?
然而朱允熥传授的这套记帐之术,却让他看到了新的可能。
临近散值时,李明再度来访,见他仍在伏案疾书,不禁咂舌道:“您这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啊?”
杨士奇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今日我在衙署膳堂用了餐,那面的滋味甚是特别,不知是何缘故?”
“这个下官也不甚清楚。只知自从王主事到任后,膳堂的饭菜便改良了。听闻是从南边传来的法子,用鸡熬制的!”
“鸡?”杨士奇暗自记下这个线索。
散值后,他如实向朱允熥禀报了今日所见。
“户部堂食?”朱允熥挑眉,“这倒不曾尝过。更衣易服,随我走一遭!”
二人换上粗布衣衫,并肩走在街巷中。
“殿下,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不直接去户部吗?”
“时辰尚早,先在街上转转。谨防有人尾随。”
真会有人跟踪吗?
待到日暮西沉,二人悄悄来到户部后门,隐在暗处观察。
“此刻起莫要出声。”朱允熥低声嘱咐,“若能摒息凝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