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泰,官拜都察院右都御史。自李善长遭罢黜后,太祖不再设左都御史一职,由右都御史统辖院务。此人堪称洪武朝堂的于谦。
“原泰,朕问你,对皇孙朱允熥作何评价?”
“陛下是要听臣的肺腑之言?”
“自然!若有半句虚言,朕定不轻饶。”
“真龙能屈能伸,可腾跃九霄,亦可潜藏深渊;显时兴云布雨,隐时敛迹遁形;腾则翱翔天地,隐则蛰伏江海。”
朱元璋肃穆的面容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那朱允炆又如何?”
“自洪武二十四年始,皇孙允炆广结朝臣,如今满朝文武多为其党羽。”
“声势浩大,羽翼已丰。”
“你当真如此认为?”
“对陛下而言,他尚不足为虑!”
洪武皇帝屡兴大狱,早已肃清无数权臣。昔年胡惟庸权倾朝野,不也一道圣旨便灰飞烟灭?
“然对三皇孙殿下而言,这确是个劲敌!”
朱元璋微微颔首,目光深邃难测。
行至府门前正要叩门,院内传来对话声。
“殿下,因臣之过,二皇孙已视您为心腹大患。他党羽众多,切不可掉以轻心。”
“此话岂非多馀?”
“若非因你,何来今日局面?”
茹瑺一时语塞。
确实,以这位殿下的性子,怎会轻敌!
他甚至暗自揣度,即便对手是草寇流民,朱允熥恐怕也会调遣十万大军征剿。
“再者,你如何看待我那位皇兄?”
“势力庞大?”
茹瑺连连点头。
门外的朱元璋心生疑惑。在他眼中朱允炆不足为惧,但对旁人而言确是庞然大物。可听允熥语气,竟似全不在意?
院内朱允熥朗声道:“有一副对联,最是契合他。”
“请殿下赐教!”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荀,嘴尖皮厚腹中空!”
话音未落,门外三人皆是一怔。
细细品味这对联中暗藏的机锋。
朱元璋眼前掠过诸多往事,不禁暗叹。
茹瑺激动得满面红光:“殿下明鉴!”
原泰亦是心悦诚服:“殿下此言,远胜微臣先前评语!”
“臣自愧不如。”
朱元璋放声大笑:“咱老朱家揭竿而起,没想到还能出个文豪!”
“妙极!”
茹瑺闻声脸色骤变,慌忙开门跪迎:“吾皇万岁!”
“平身。”
“陛下,微臣只是前来饮酒”
“不必多言,稍后锦衣卫自会禀报。”
“遵旨”
“你先退下,朕与允熥有话要说。”
宫中。朱允炆愤懑难平,今日为何半路杀出个朱允熥!
他对外素以谦谦君子示人,实则外强中干,侍从们皆战战兢兢。
“可恨!”
“殿下,黄先生到了。”
“快请!”
黄子澄,朱允炆授业恩师,亦是最得信任的谋士。
“先生,今日之事何以教我?”
“殿下心浮气躁了。”
黄子澄气定神闲,竟还吩咐侍从奉茶。
朱允炆面有愧色:“先生,如今朝堂本已尽在掌握,皇祖父对我也颇为满意。”
“谁知突然冒出个朱允熥!先生在朝堂上也听到了,皇祖父何曾这般夸赞过我?”
“甚至”
“皇祖父还抚了他的头顶!”
“自先父薨逝,皇祖父何曾这般慈和过?”
黄子澄依旧稳如泰山,这点倒与朱允熥颇为相似。
“殿下莫忘,这一切前提是朱允熥判断无误。”
“徜若他分析有误,眼下所有荣宠都将逆转。陛下此刻待他多慈祥,来日便会多严酷!”
朱允炆心中没底:“可他言之凿凿,又有诸多奏章佐证,恐怕不易出错吧?”
“为何我与他的见解截然相反?”
“臣仍认为,若不发兵,大同必失。”
朱允炆对黄子澄深信不疑,急忙追问:“先生何出此言?”
“就凭也速迭儿十万大军!”
“况且朱允熥纵论古今,却忽略了两处关键。”
“气势!”
“恩?”朱允炆不解。
“捕鱼儿海一战,凉国公蓝玉大破北元,逃亡的脱古思帖木儿终被也速迭儿所弑!”
“也速迭儿何人?阿里不哥后人!”
“昔年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霸败北,如今汗位重归其裔,岂非气势如虹?”
“十万虎狼之师倾巢而出,颇有当年陈友谅之势!”
“杨远麾下区区守军,如何抵挡?”
朱允炆转忧为喜:“先生高见!果然谋略过人。”
这恰似末流学子向垫底同窗传授课业。
黄子澄受此夸赞愈发得意。
他却忘了,陈友谅最终葬身鄱阳湖。
“儒学经典常言,天命不可违。”
随后他引经据典,大谈四书五经。这本是黄子澄拿手好戏,区区边关攻防战竟能牵扯到三皇五帝。
朱允炆听得连连称是,不住点头。
“先生,眼下我当如何?”
“前往陛下面前慷慨陈词,静待军报传来!”
“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在朱允炆眼中,若给黄子澄一柄羽扇,活脱脱便是当代诸葛!
“善!”
“先生,孤明白了。”
朱元璋在石凳上落座,“熥儿,你也坐下~”
“你这过分谨慎的脾性,该改改了。”
“大明立朝二十五载,遭遇过多少强敌?杨宪,胡惟庸,郭桓,若非咱当机立断,江山社稷早已动荡不安。”
“方才安居乐业的黎民百姓,又要重陷水深火热。”
“再说沙场征伐,战局瞬息万变,你应当学会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果断出击!”
“唯有如此,方能成为最后的胜者。”
“可明白了?”
“皇爷爷见识卓绝!听您一席话,如沐春风!”
朱元璋眉头紧锁:“休要糊弄咱!”
“就说此番大同军情,你非要等到千钧一发时才开口,是要急死咱不成?”
“身为君王,决断!”
“这才是顶要紧的本事。”
朱允熥从容应答:“古人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孙儿自然懂得决断,只是多些查证,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这难道不对么?”
“查证太过!身为帝王,当抓大放小。若事事亲力亲为,终会落得诸葛武侯那般结局!”
“咱任用这些臣子,不是让他们给咱添堵的,是要他们办实事!”
朱允熥眨着眼睛:“孙儿也未亲自查访啊,都是差遣他们去办的。”
朱元璋望向侍立一旁的三宝,见他郑重颔首。
证实确是下人奔波操办。
“你这孩子”
“怎的这般固执!”
“此番你查证如此周详,最后却说只有九成把握?”
朱允熥睁着清澈的眼眸,认真点头。
“咱现在下旨!”
“往后有七成把握就得禀报!”
朱元璋也是个倔脾气,既然孙儿执意如此,索性直接下旨!
“孙儿领旨!”
“定当遵从!”
“驾!驾!”
“大同八百里加急!闲人避让!闲人避让!”
朱元璋望向宫外,意味深长地瞥了朱允熥一眼:“军报到了,随咱入宫一同览阅。”
回到宫中,朱允炆与吕文早已候驾多时,见圣驾到来立即跪迎。
“皇爷爷!”
“孙儿仍以为三弟见解过于冒险,应当即刻发兵驰援大同!”
“皇爷爷可知气势二字?”
朱元璋原本未曾正视他,正欲径直步入奉天殿,闻言驻足回首。
“气势?”
“也速迭儿乃阿里不哥后裔,弑杀北元皇帝,夺回汗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十万虎狼之师,仅凭大同守军绝难抵挡!”
“皇爷爷,孙儿叩首百拜!”
吕文急忙奏请:“微臣愿领兵前往!”
此时朱允熥默默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皇爷爷,孙儿也有本章呈上~”
朱元璋怔了怔,快步上前在朱允熥袖中翻查。
“可还有遗漏?若有便一并呈来!”
“这本章所奏何事?”
“关于也速迭儿族谱源流,其麾下鬼力赤家世渊源,以及往昔战事剖析。”
“二哥所言不虚,也速迭儿确是阿里不哥后裔,志得意满。”
“然其手腕威望远不及脱古思帖木儿。”
“加之草原部众早已习惯忽必烈一脉统治,骤然易主,众人表面顺从实则各怀异心!”
“其中最不安分的,便是这个鬼力赤!”
“他是忽必烈一系的忠实拥护者,听闻已寻得忽必烈后裔本雅失里。”
“也速迭儿心知此事,故每次出征皆将其部署侧翼。”
“如此离心离德的军队,岂能称作虎狼之师?”
“依孙儿看,不过乌合之众!”
朱允炆闻言哑然。
此人行事竟周密至此!
连敌军将领的族谱都查得清清楚楚?
竟连寻获忽必烈后裔的秘辛都了如指掌?
朱元璋掂量着手中奏章
“进殿议事!茹瑺也该到了。”
八百里加急军报须先送达兵部尚书茹瑺处,并非人人皆可直奏圣听。
不多时,一个圆润身影疾步而来,汗流浃背,入殿后扑通跪倒:“陛下!兵部军报到!”
“念!”
茹瑺慌忙展卷,忽而望向朱允熥,喜形于色:“陛下,天大的喜讯!”
“也速迭儿损兵折将,已退兵返回草原!”
闻听此言,朱允炆顿时面如死灰。
他苦心经营多时,终究徒劳无功?
他倚重的谋士
为何料事有误!
“拣要紧的念!莫要絮叨那些繁文缛节,还记得茹太素的教训么!”
“遵旨!”
“大同奏报!也速迭儿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杨远自忖野战难敌,故坚守城池!”
“期间也速迭儿佯装移营,仓促后撤,意图诱使杨远出城!”
“总兵麾下果有将领建议乘胜追击,然杨远不为所动!后也速迭儿只得收兵回师,重新合围未露败象,众将方知此乃诱敌之计。”
“贼军不善攻城,也速迭儿企图以围困之策迫使大同投降。”
“扬言大同必定粮草匮乏!恰在此时布政使经由水路运抵五万石军粮入城,杨远命将士将粮袋堆垛城头,贼军士气大挫!”
朱元璋端详朱允熥良久,眼中满是激赏!
至此,事态发展与此子预料分毫不差。
这孩子虽说过于持重。
但
当真算无遗策!
他不禁想起洪武八年已然故去的刘伯温。
虽不喜此人,却不得不承认其神机妙算确有真才实学。
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啊。
朱元璋凝视朱允熥,毫不掩饰喜爱之情。
而一旁失魂落魄的朱允炆心中妒火中烧。
他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恩宠,朱允熥总是唾手可得!
这究竟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