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一时静默,忽听门外廊下传来清朗之声:“允昭!若依此论,是否此后无论何人,但能使天下安定、止息兵,且将省下的民力反哺于民,便可获此德”?”
张昀抬眼望去,只见孙乾掀帘而入,也不知道他在门外到底听了多久,冻得脸都红了。
张昀顺着他的话头答道:“公佑先生此言,昀以为不妥。试想,若有一国蒙昧无法,杀人越货全凭本事。那其国中必然互相杀伐、无有宁日,人人皆不敢积攒财富,盖因财聚而力弱,必遭劫夺!”
“可若另有一国,明定盗杀者有罪,自行捕盗者无罪,且可赏其盗者之财物”,那么敢于率先为盗者,定然锐减。”
“正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可汉失其鹿后,不也被光武皇帝续回了汉祚?可见天下大义虽无形无质,却早已根植人心。天命在汉”,岂虚言哉?”
兜兜转转,张昀总算是把话给圆了回来。
他感觉此刻厅内俨然成了辩论赛场,众人尽数沉浸在这场关于“德”和“天下”的探讨中,压根都忘了一开始是要干什么了————
好在他没忘!
张昀将目光转向鲁肃,轻声问道:“敢问子敬兄,依汝观之,他日袁公路,是能一天下”乎?抑或定天下”乎?”
鲁肃闻此言,如梦方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问道:“啊?何事?”
张昀便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鲁肃听罢,再度默然。
在他看来,要说袁术这样的能“定天下”,纯粹是扯淡。纵然只论“一天下”,也只是有那么一种可能性。
说袁术定能一统天下?
呵呵,鲁肃对其人可没这么大的信心————
今日这番刷新三观的讨论,已令鲁肃心潮翻涌。
各种想法在他脑海中竞相浮现,往昔诸多困惑似已得到解答,然更多习以为常之事又催生出新的疑惑。
思绪如乱麻纠缠,让他几乎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鲁肃苦笑摇头,避而不答,转而反诘道:“然空呼大义,岂能平靖四海?”
“立身在这乱世,终须凭借实力一粮足兵众,沙场喋血,方才能定鼎天下!”
“别的不说,他袁公路帐下带甲十万,若有朝一日倾巢来攻,莫非仅凭在城头高竖一杆匡扶汉室”的大旗,便能抵挡吗?”
张昀朗声道:“子敬兄所言极是!然汝口中的兵源何出?粮秣何来?将士效死之勇,又源于何处?”
不等鲁肃回答,张的便继续说道:“粮乃百姓躬耕所出,兵自百姓征募而来!至于在战场上的搏命之勇——”
他盯着鲁肃的眼睛问道:“试问子敬,一个被督战利刃逼上沙场的士卒,与一名为护妻儿免遭劫掠而战的农夫,孰者————更具以死相博之勇?”
鲁肃依旧缄口不言,而刘备闻此,胸中已是激荡难抑!
张昀见他不说话,便接着说道:“三月前广陵城下,我军大破刘勋万馀众,收降卒五千!其中两千战兵编入行伍,还有近千人宁愿留在广陵屯田,也不愿返归故籍!”
“昀曾遍询其因由,大多是因袁术近二年盘剥酷烈所致!无论九江、汝南,还是南阳、沛国,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岁收十取其八犹嫌不足!”
“无力缴税者便被抓去服摇役,以至于卖儿鬻女、倾家荡产者不可胜数!彼等子然一身后,还要被刘勋征入军中,驱至广陵城下填壕!”
“对彼辈而言,我军屯田岁纳五成,已经是八倍于文帝所定之田赋(十五税一),兼需在农闲时服劳役,竟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安稳日子!”
言及此,张昀语转沉静:“知此情景后,昀趁农隙数月,择降卒中口齿灵俐者,分遣广陵诸县乡邑,使其以亲身血泪告谕百姓!至今,吾郡内数十万黎庶,皆知袁术无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倘袁术他日再举大军来伐,我广陵上下同欲,众志成城—敢问子敬兄,彼————真能撼此坚城乎?!”
鲁肃听毕,瞳仁剧震。
卧槽!
居、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以他的才智,当然明白张昀这种手段,比起寻常临战时才喧染敌军可怖的做法,要胜过百倍。
千百降卒的血泪亲述,四方乡音又难以作伪,广陵百姓闻之又岂能不信?此举既能催生同仇敌忾之心,更会对自己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倍加珍视!
而这一招,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毕竟这位刘玄德,是真的没有纵兵掳掠、盘剥黎庶之举!
故此,只要其人不在沙场上遭遇大败,以至于被敌军攻入腹地,则根基必然日益稳固!
广陵郡这两年虽不甚安定,但说多不多,十二三万户的人口肯定还是有的。
真到了存亡之际,至少可以聚起三四万之众。此三万对彼十万,差距已非不可逾越。
况且鲁肃亦只是随口而言,他与张昀皆心知肚明,除非袁术是得了失心疯,不然又岂会将麾下大军尽数调往广陵,乃至于弃他处疆域于不顾?
张昀看他一副震惊的表情,趁势续言道:“且吾主麾下,关羽、张飞二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昔虎牢关前,与那吕奉先争锋亦是不相伯仲。袁公路帐下,可能寻得此等人物否?”
“若以昀观之,充其量不过纪灵一人耳!馀者如刘勋、桥蕤、雷薄、陈兰之流,尽是土鸡瓦犬!”
其实袁术麾下亦非张昀所言那般不堪。
别的不说,此时孙策便一心依附于袁术,只差行父子之礼了。
只不过如今的“小霸王”刚开始独立领兵,尚未展现出名将之资,便如刘备这边的赵云、田豫一般。即便张的提及,鲁肃也搞不清这些人到底是个啥水平。
鲁肃闻言下意识点点头。
刘备今日与鲁肃交流了多时,已经明白其人只是观念有些激进,本质还是不愿见天下百姓遭受战乱之苦。
对于他此前的“鼎革”之论,刘备虽然不认可,但对这份心思也并非不能体谅,心中早已无甚成见。
在刘备看来,这位鲁子敬属于可以争取的对象。毕竟其亦是认可张的方才那番“定天下”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