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内,只听张昀清了清嗓子,朗声引用了一段原文:“孟子见梁襄王————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天下莫不与也————”
“——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孟子在与梁襄王这段对话,内核是在寻求“以仁政爱民而王天下”的方法。
在梁襄王这种身居乱世的统治者眼中,杀人”是一件寻常之事。
唯有靠杀人,才能让人畏服;唯有靠杀戮,才能征服别国。
他们根本无法想象,会有一种“不嗜杀的人”,也能让人畏服归顺。因此梁襄王才会问,一个不喜好杀戮的人,有谁肯追随于他呢?
这其实也难怪,春秋战国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大争之世,想保住既得利益,同时扩张自己势力,似乎也唯有屠戮邻邦、掠夺他国这一条路!
然后孟子就举了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七八月天旱时,禾苗全枯了;可一旦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禾苗便会蓬勃生长,这股势头谁能挡得住?
如今各国国君,没有一个是不喜好杀人的。此时若出现一位不嗜杀”的君主,天下百姓都会伸长脖子盼着他来解救。
到那时,百姓归服于他,就象雨水往低处奔流一样,谁也拦不住啊!
张昀接着说道:“由此可见,孟子原意里,其所谓能让天下莫不与也”的德政,非指一天下”这个结果,而是在于定天下”!”
“梁襄王最初问的是天下恶乎定?”,孟子答曰定于一”,可见一天下”实乃定天下”之手段耳!”
“手段与目的,岂容混肴?唯有一个人能定天下”时,则天下莫不与之”——天下万民必心悦诚服于,这个能带给他们带来安定日子的人!
“此方为天下有德者居之”中,德”之真义!”
“然何为定天下”?”
“便是令天下苍生,较之春秋战国纷乱五百载时,少披甲从戎、少陷阵亡身,少赴沙场喋血、少服苦役徭戍,少纳苛捐重赋、少历家破人亡————”
“使黎庶免于内耗,得享太平时节,方可谓定天下”!”
“统一天下,仅为华夏免于内战”的先决条件,盖因当时有识之士皆知,不统一则内战永无休止!”
“然仅做到这一步还不够!”
“秦若欲称有德”,其君主就应当明白,此前的各项严苛政策,不过都是一天下”的手段。当天下一统后,就该轻徭薄赋,让百姓切实比诸国并立时赋税更轻、力役更寡、兵役更稀!”
“若统一之后,征役之苛、赋敛之重仍如乱世,便是只一而未定”,本末倒置!”
“是故一天下”之功,或属始皇帝;然定天下”之德,实至孝文皇帝,颁十五税一之制、废肉刑之酷、减徭役兵役于律法,方才得以实现!”
“譬若人需食以生,然食仅为生之手段,非生之目的!若人存世唯知求食,则与酒囊饭袋何异?”
张昀这番话,恰如孟子所言“水之就下”,沛然莫御,直击人心!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尽为其中充盈的人道光辉所震撼!
这番见解自然不是张昀凭空琢磨的,而是后世儒家反复打磨出的共识。
在后世经过升级的儒家价值观里,统一天下依旧重要,却被明确界定为“实现天下安定的手段”。
最内核的“德”,始终是要让天下百姓得到好处,减轻负担。
如果一个政权只做到短暂的统一,直到灭亡都没让百姓减负,予民以利也就说明“结束内战”省下来的钱粮人力,并没有花在百姓身上,只是拿来更好地供养了独夫民贼。
那这样的政权,就算不上“有德后失德”,而是“自始至终都无德”。
唯有把结束“华夏内战”后省下的资源,真正用在百姓身上那一刻起,方才能算“德之始也”。
人民是创造历史的主人,是历史前进的根本动力。
后世儒家之所以能有这样的进步思想,正是因为南北朝和五代十国这两段时期中,有很多政权只做到了短暂统一,却没给百姓带来半分好处。
为了和这些短命王朝划清界限,唐、宋两朝,尤其是宋朝的儒家学者们,开始深究此题,挖掘“德政”的内核。
从韩愈倡“道统”,到王安石、司马光论“民本”,再到朱熹、陆九渊重《孟子》,正是他们一代代拔高“民本”思想的地位,才把“定天下”与“一天下”的哲学关系,彻底给论证明白了。
可以说,张昀是站在后世千年儒家集体智慧的肩膀上,指出了当今汉儒“逻辑不严密、混肴了手段与目的”这一内核错误。
这个错误从公孙弘、董仲舒时便已埋下,经过了两汉至今,已经错了小三百年了。
过去三百年中,没有一位汉儒指出过这个错误!
此等石破天惊、颠复汉儒道统的论述,令堂中诸人如遭雷亟,遍体栗然!
他们从未想过,张昀竟敢直接点破汉儒之宗董仲舒和公孙弘的疏漏。
其言高屋建瓴,洞烛幽微,诚可谓沛然莫御!
张昀立论的根基,深植于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宗旨,更论证了“德之始”在于天下一统后轻摇薄赋、惠泽生民,而非一统天下本身!
此论也一并解答了,鲁肃此前对简雍所言“鼎革”之论所具有的缺陷:其人此前只谈了“改朝换代”,却忽略了“天下生民”的根本诉求。
更是从根本上阐明了,即便如袁术这等苛虐之人能够“廓清寰宇”,也绝无执掌天下之“德”!
为什么不论曹魏、东吴、还是之后的晋朝,对于天下的治理都是一塌糊涂,只能通过不断让利于世家大族,才能保证自身统治的延续?
这就是根本原因!
他们无“德”!
刘备闻之,击节大赞:“善哉斯言!允昭此论,深契吾心!”
听完了张昀这番话,刘备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感觉。
自己此前挂在嘴边的“匡扶汉室”“重光汉祚”,或许只是一个表象;
而张昀这番关于“天下之德”的论述,才真正触到了他心中那个,自以为清淅,实则有些模糊的志向一—
他想要的,是“定天下”,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