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猛地睁开眼。
《婚礼进行曲》的旋律饱满地流淌在宴会厅的每个角落,夹杂着小孩的嬉闹、清脆的酒杯碰撞声,还有带着浓重省会城市口音的寒喧。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大圆桌旁,桌上摆着橙子汽水、本地啤酒,以及一盒醒目的、蓝盖的“芙蓉王”香烟。
“来,王风,抽根好的!”
旁边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
王风扭头一看,是同事彭大明。
可这张脸……比自己大一两岁,平时总带着点社会气的彭大明,此刻看起来怎么如此年轻,也就二十多一些?
王风心里顿时有点发懵。
彭大明热情地拿起那盒蓝盖芙蓉王,散给桌上的人,脸上带着眩耀的神色:
“瞧瞧,蓝盖的!卷烟厂才出的顶级货,比普通的黄盖芙蓉王高级多了!也就张厂长有这面子,能弄到这么多来撑场面!”
王风下意识地接过烟,心里却是一阵糊涂。
蓝盖芙蓉王才出?
在他的记忆里,这烟好象已经上市好些年了,也算不上什么顶级货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喧闹的环境,一张张年轻却陌生的脸,带着几分局促和兴奋。
就在这时,婚礼司仪的声音通过音响炸响:“今天是1995年元旦,农历甲戌年……”
“1995……元旦?!”
这几个字让他震惊。
然后,他看到了舞台上巨大的红双喜字,和挂在一旁的条幅:“恭贺张建军先生、苏琳琳女士新婚志喜”。
张建军?苏琳琳?婚礼?
再结合彭大明异常的年轻和那句“才出的蓝盖芙蓉王”,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淅的念头,进入他的脑海。
这日子他忘不了,是1995年元旦!
张建军与苏琳琳在1995年元旦结的婚。
难道……自己回到了1995年元旦?!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崭新的、但以他2025年的眼光来看,版型僵硬、颜色老土得掉渣的西装。
这是他刚参加工作,为了在这种场合撑门面,咬牙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当时还觉得挺精神。
“王风,发什么愣呢!快看,新娘子出来了!我的个乖乖,真漂亮啊!跟仙女儿似的!”彭大明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激动地指着舞台。
王风抬起头,望向那布置得流光溢彩的舞台。
台上,穿着笔挺进口面料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副厂长张建军,正意气风发地站着。
而他身边,那位穿着从广州定制回来的洁白婚纱、头戴闪闪发亮皇冠的新娘,正是厂人事科的苏琳琳!
她脸上挂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在灯光下美得令人窒息。
“啧啧,不愧是我们厂的厂花,张厂长真是好福气!”另一个同事感叹。
“何止是福气,你们看到主桌那个穿毛料中山装、气度不凡的领导没?那是苏琳琳的父亲,区经委的苏副主任!真正的实权人物!”
有人压低声音,带着敬畏补充道:“再看苏主任旁边,我们厂的马厂长和周书记,正陪着笑脸敬酒呢!瞧那点头哈腰的劲……”
王风顺着目光看去,主桌上气氛热烈。
那位苏副主任面带矜持的微笑,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而红星无线电厂的一二把手,马厂长和周书记,确实正躬敬地向他敬酒,姿态放得极低。
整个宴会厅里,许多来宾都衣着光鲜,谈吐不俗,显然是张厂长和苏主任两家的贵客,非富即贵。
王风和他这桌刚从大学、中专毕业分配来的年轻职工们,就象误入繁华世界的尘埃,缩在远离舞台的角落里,与那光鲜亮丽、掌握着权力和资源的中心圈隔着巨大的、无形的鸿沟。
“哎,你们看伴娘里那个,穿粉裙子那个!那长腿,那身材绝了!脸蛋也漂亮!”彭大明眼睛发亮,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向往。
王风也注意到了那个女孩,青春靓丽,气质出众,在伴娘群中格外显眼。
“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真水灵。不过跟我们没关系,那种姑娘,眼光高着呢,我们啊,看看就行了。”有人酸溜溜地总结,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
是啊,没关系。
王风心里默然。
台上的张建军、苏琳琳,主桌的苏副主任、厂长书记,还有那个漂亮的伴娘,以及这满堂的宾客……都是他们这些刚从学校毕业、没根没基、从各县镇来到省城的小青年需要仰视的存在。
前世的记忆,如同褪色的电影画面,一帧帧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想起来了,三十年前,他就是这么坐在角落,怀着敬畏和卑微,参加了这场婚礼。
婚宴结束后,人群闹哄哄地涌向张厂长的新房。
闹腾了一阵,众人渐渐散了,他却因张建军谈技术工作的名义,单独要他留下。
其实,不是谈技术!
新房的红烛尚未燃尽,张建军沉默地递过一杯酒,声音压得极低:
“小王,现在我面前有个坎,你得帮我迈过去。”
他抬起眼,看了一眼卧室内心神不宁的美丽新娘后,目光锐利地钉住王风:
“我受过伤,我要有后。只要你点个头,马上调你到技术处。副科长的位置,今年就是你的。”
那一刻,年轻的王风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懵了。
他无法思考,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一眼那扇虚掩的卧室门。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象个木头人一样,不知所措。
最后,不知怎么地,他竟鬼使神差地、默默地转身离开了那间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
之后三个月,他离开了红星无线电厂。
这三十年来,当时记忆早已模糊,此后过的是谈不上坏、却也绝对与“精彩”无缘的平庸人生。
“下面,有请新娘的父亲,苏副主任,为新人致词!大家欢迎!”
司仪洪亮的声音通过质量上乘的音响传遍全场。
全场响起格外热烈的掌声。
苏副主任从容不迫地走上台,接过话筒,声音沉稳有力:
“感谢各位领导和亲朋好友今天在百忙之中,来参加小女琳琳和建军的新婚典礼。建军年轻有为,是我们红星厂的骨干;琳琳温良贤淑,希望他们今后互敬互爱,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工作,为我们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听着这充满时代特色和干部腔调的发言,看着眼前这真实得刺眼的一切,王风终于再次确信:他重生了,回到了1995年元旦,这个足以影响他一生的婚礼现场。
他的目光投向台上那个春风得意、前途无量的张建军,又扫过美艳动人、家世优越的新娘苏琳琳,最后落回到自己这双还年轻、却已洞悉未来三十年平淡轨迹的手上,以及身上这套土的掉渣的西装。
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冰水般浇遍他的全身,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为什么让我重生?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刻,是这场婚礼?
难道老天爷……是要我把三十年前那道没做对的选择题,重新做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