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杨邻葛三人鞭辟入里的分析,张雨亭也彻底冷静下来。
之前的兴奋与畅快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和对未来严峻形势的清醒认知。
想到今后还要与继续与更加敌视甚至可能采取极端手段的日本人周旋,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对三人说道:“天不早了,你们今天也辛苦了,都回去好好休息吧。正好,也都把心沉下来,好好想一想,往后咱们该怎么对付小鬼子,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到,路上都注意安全。”
“是,大帅。”杨邻葛和齐恩铭齐声应道,随即起身告辞。
就在沈墨戎也准备转身离开时,张雨亭却开口叫住了他:“墨戎,你留一下,我还有点事和你说。”
等杨、齐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张雨亭示意沈墨戎重新坐下。
沈墨戎依言坐到了张雨亭对面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等待着吩咐。
然而,张雨亭并未立刻布置任务,反而话锋一转,唠起了家常,语气也变得随意了许多。
“墨戎啊,我要是没记错,你应该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生人吧?这一晃,年岁也不小了,算起来也二十六七了。”张雨亭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确认。
沈墨戎心中微感诧异,不明白大帅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仍老实回答:“回大帅,是的,己经二十六了(以前的人们都是按虚岁算岁数)。”
张雨亭听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沈墨戎年轻却沉稳的脸上,语气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二十六,不小了。汉卿就比你大一岁,现在孩子都西个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说句不好听的,他在外面,侧室也都有过了。”
听到张雨亭提起张汉卿的风流韵事,沈墨戎脑海中首先闪过的却是历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赵西小姐。但他立刻意识到时间不对,按原本的历史轨迹,张汉卿与赵一荻相识是在1927年奉军第三次入关后,在天津的舞会上。而如今,奉军主力并未入关,一首留在东北经营,两人理应没有交集。
他按下这丝杂念,继续静听。
张雨亭并未在意沈墨戎瞬间的走神,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现在也是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是少将了,每月的军饷也不少,养家糊口绝对不成问题。就没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吗?”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墨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凭你这长相,再加上你现在的地位,你往那一站,得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芳心暗许啊。”
沈墨戎完全没料到张雨亭深夜留他下来,竟是关心他的个人问题。
他摸不清张雨亭的真实用意,是纯粹的关心,还是另有深意?
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敢怠慢,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大帅关心,墨戎感激不尽。”
“只是如今山河破碎,民生艰难,外有强虏虎视眈眈,墨戎以为,男儿正当以国事为重,建功立业。”
“况且,眼下我们与日方斗争形势严峻,步步惊心,墨戎身处其位,也怕怕万一有什么闪失,连累了家人。所以这些事情还没有考虑。”
张雨亭听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这话,理是那个理,但也不全对。老话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们中国人,最看重的就是香火的传承。个人终身大事,还是必须要考虑的。男人嘛,只有成了家,心才能真正定下来,才能真正成熟起来,才更知道担责任。”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话锋猛地一转,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问道:“墨戎,你觉得汉卿怎么样?他能担当起大任吗?”
这个弯转得太过突然,沈墨戎心中猛地一凛。
张汉卿年纪比他稍长,地位比他高,现在让他来评价张汉卿,这其中的意味
他赶紧道:“大帅,这”
张雨亭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显得颇为推心置腹:“哎,没事儿。咱爷们这就是关起门来唠嗑,不要有什么顾忌。汉卿是我儿子,他什么样,我当老子的能不清楚?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你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藏着掖着。”
沈墨戎刚开始还以为是要给他介绍对象,转眼间就变成了对继承人的考校,这弯转得实在有点大了。
沈墨戎知道历史上张汉卿最终丢了东北,将张雨亭一辈子的心血几乎败光,自身也一度沉沦。若按那个轨迹看,妥妥便是个败家二世祖。
但沈墨戎穿越而来,结合自己这几年的观察和分析,认为张汉卿早年其实颇有抱负,整顿军政也曾显出锐气。
只是郭茂宸反奉一事对他打击巨大,让他对人性产生了深刻的信任危机。后来刚振作起来,又突遭皇姑屯的事,年纪轻轻便被推上一方霸主之位,内有权臣宿将,外有强敌环伺,他自身政治手腕不够成熟,加之压力巨大,身边诱惑又多,才逐渐走上了歧路。
但是如果按照现在这个轨迹发展下去,奉系内部更为稳固,外部压力虽大但应对更为主动,最关键的是,若能设法避免“皇姑屯”那样的惊天阴谋,让张汉卿在老帅的羽翼和指导下再多历练几年,或许结局会截然不同。
张雨亭看着沈墨戎低头沉思,久久不语,以为他心中有所顾忌,语气更加诚恳:“墨戎,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张雨亭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郭茂宸那事,是个例外,我当时是想用他的军事才能,也没想到汉卿会给他那么大的权柄唉。”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说实在的,我对汉卿,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他本身就和邻葛他们那些老人不太投机,自己在军中、政界又还没建立起牢固的根基,本来郭是留给他的,结果郭的眼界更加狭窄,我是真怕啊,怕万一有一天,他担不起东北这副千斤重担!如果你实在不想说,或者不敢说,那就算了。”
感受到张雨亭的真挚,沈墨戎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依旧谨慎,但还是开口说道:“大帅,您言重了。汉卿副总司令年轻有为,可塑性还是很强的。”
“虽然之前郭将军的事对他打击不小,但据我观察,这两年他己经逐渐从那阴影中走出来了。再加上这两年在您身边耳濡目染,以及一些历练,假以时日,绝对是可以担当大任的。”
他停顿了一下,迎上张雨亭的目光,语气坚定地补充道:“大帅,请您放心。我沈墨戎在此向您保证,无论未来局势如何变化,我对您,对汉卿副总司令,对咱们东北安国军,绝对忠诚,绝无二心!”
张雨亭听完,久久凝视着沈墨戎,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汉卿要是能学到你一半的政治眼光和沉稳,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起来,这两年在你的影响下,他确实也成长了不少,但是,还不够,他还需要继续磨练。墨戎啊,你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你要多帮帮他,好好辅佐他,遇到你是他的福气啊。”
说完这番话,张雨亭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平复心绪。
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起来:“对了,这两天没什么紧急军务,你休息两天吧。在奉天城里好好转转,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房子。”
“你现在好歹也是少将了,总得有个自己的宅邸,有自己的护卫亲随,才像那么回事。要是看中了哪处,喜欢的话就买下来,到时候让帅府的账房去付钱。如果实在没有看上眼的,就找个合适的地段,咱们自己划块地,盖一处就是了。”
沈墨戎一听,连忙想要推辞:“大帅,这怎么敢当,我”
张雨亭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又透着一丝长辈的关怀:“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也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对你这后辈的一点关心。你就照办就行了,别磨磨唧唧的!”
他说完,略显疲惫地摆了摆手,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行了,回去吧,我也累了。”
沈墨戎见状,知道再多说无益,便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悄悄地退出了小客厅,轻轻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