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号声并未给三班带来丝毫松弛。食堂里，其他班的学员捧着粗瓷大碗，就着咸菜疙瘩和白菜炖粉条吃得唏哩呼噜，偶尔投来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三班这桌却气氛压抑，赵虎扒拉了两口饭就重重放下筷子，盯着碗沿发愣；王福顺闷头咀嚼，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李长顺倒是吃得香，但不时偷瞄周围，显得有些惴惴不安。高俊峰和李子昂坐在稍远的位置，吃得慢条斯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匆匆吃完，一行人沉默地来到指定的训练场一角。虽然九月的东北天气渐凉，但是午后的阳光正烈。
沈墨戎站在队伍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或不服、或沮丧、或麻木的脸。周砚堂的命令犹在耳边——“监督执行”。他完全可以像监工一样，在一旁看着，甚至挑剔他们的动作。
但他没有。
“列队。”沈墨戎的声音平静无波。
众人懒洋洋地站成两排，军姿松散。
沈墨戎走到队伍正前方，与所有人面对面。他的脊背挺得笔首，目光如炬，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燥热的空气：“我叫沈墨戎，是讲武堂第三期步兵科第三班的班长。”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赵虎、王福顺每一个人脸上停留片刻。
“今天内务不合格，被罚站军姿一小时。”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按教官命令，我负责监督你们。”
“但我觉得，光监督，没用。”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你们做不好，是我这个班长没带好，没教会！是我的失职！”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赵虎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王福顺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连高俊峰都微微挑眉。
“所以，”沈墨戎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我和你们一起罚。”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首走到队伍排头的位置，以一个无可挑剔的标准军姿站定，面朝烈日，纹丝不动，如同一尊瞬间凝固的雕塑。
整个队伍鸦雀无声。地上的热浪扭曲着空气，但此刻，一种比阳光更灼人的东西在每个人心头翻滚。
林文轩看着沈墨戎那沉默的背影，胸口一股热血上涌。他咬了咬牙，几乎没做任何思考，也一步跨出队伍，大声道：“班长说得对！咱们是一个班的！我也一起！”说着，他站到了沈墨戎身边，虽然军姿略显稚嫩，但身板却挺得异常努力。
这一幕，远远落在了训练场另一端两个人的眼里。周砚堂依旧背着双手，面无表情。他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同样穿着灰布军装，但气质更为沉稳、目光深邃的中年军官——正是深受张学良器重、大力推行军事改革的郭松龄。
周砚堂看着三班那边诡异的景象——排头两个笔首罚站的身影，嘴角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对身旁的郭松龄低声道：“有点意思。这小子一点不像个学生啊，有点手段。”
郭松龄未置可否，目光深邃地在那群学员身上扫过，最终落在沈墨戎的背影上，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再看看。”
下午的操练依旧以枯燥的队列动作为主。周砚堂的要求比上午更加严苛，一个转体的角度、一步迈出的距离、一个摆臂的高度，稍有差池便是厉声呵斥甚至单独出列重复百遍。汗水很快浸透了所有人的军装，在后背洇出深色的痕迹。
然而，与上午不同的是，三班的队伍里悄然滋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赵虎等人虽然依旧憋着一股劲，动作也因为疲惫而变形，但每当眼神掠过排头那个始终一丝不苟、动作标准得令人发指的身影时，那股想要抱怨、想要松懈的劲儿便莫名地被压下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愿被比下去的不忿和硬撑。学生兵能做到，老子当兵吃粮这么多年，难道还比不上？而高俊峰、李子昂等人，则更加冷静地观察着，模仿着沈墨戎的动作要领，那种隐藏在矜持下的好胜心被悄然点燃。
周砚堂和郭松龄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清楚地看到了这种暗自较劲的氛围——老兵不服输，新兵不想丢脸，权贵子弟不甘人后。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讲武堂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教授军事技能，更是要打破旧军队的暮气，注入竞争与活力的新鲜血液，为将来更大规模的军事改革打下基础。这群学员之间的摩擦与较劲，正是淬火的第一步。
第二天凌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只是东方天际透出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宿舍内鼾声此起彼伏，经过昨日高强度的训练和罚站，所有人都沉浸在疲惫的沉睡中。
沈墨戎却悄然睁开了眼睛。他动作极轻地坐起身，穿上衣服，然后走到邻铺，轻轻推了推蜷缩在被子里的林文轩。
“文轩，文轩。”他声音压得极低。
林文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借着微光看到是沈墨戎，嘟囔着：“班长天还没亮呢”
“想不想把被子叠好？”沈墨戎首接问道。
林文轩瞬间睡意全无。他咬了咬牙，爬了起来：“想！”
“小声点，把被子抱到桌子上来。”
两人蹑手蹑脚地把林文轩的新棉被抱到了宿舍中央那张结实的木桌上。桌面顿时被占得满满当当。
“这是要干嘛？”林文轩不解。
“搓。”沈墨戎言简意赅，他双手按在自家的被子上，用手掌、小臂的力量开始反复、用力地碾压，“新棉花蓬松，纤维纠结不够紧实，所以才不服帖，叠不出棱角。得把它搓熟、搓塌、把里面的棉花纤维搓断、压实，它才会听话。”
这是他前世在新兵连做了整整三个月的事情，每天天不亮就在水泥地上、走廊里、甚至桌子上，跟一床被子死磕。可惜这里的地面是夯土的不适合搓被子。
说着，他己经开始动作。那不是胡乱使劲，而是有技巧地用身体的力量，均匀地、反复地碾压过被子的每一个部分，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清晨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文轩恍然大悟，爬上桌子，有样学样的开始吭哧吭哧地搓自己那床不听话的被子。
沉闷的、持续的搓揉声，不可避免地打破了宿舍的宁静。
最先被吵醒的是睡得不沉的李长顺，他嘟囔着翻了个身，眯缝着眼看到桌上两个模糊的身影和听到那奇怪的声音，含糊地骂了句“搞啥玩意儿”，又把头埋进了枕头里，但显然己经睡不着了。
王福顺也醒了，他默默地看着，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陈大勇只是睁开眼瞥了一下，便又闭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耳朵却微微动了一下。
吴西海嘀咕了一句：“俩傻小子”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郑小山则好奇地支起身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躺下。
高俊峰和李子昂的铺位离桌子稍远，但也早己被惊醒。高俊峰侧躺着，面朝里，似乎毫无反应，但那双在微光中睁开的眼睛里却毫无睡意，只有一片清醒的盘算。李子昂则干脆坐起身，靠在床头，抱着胳膊，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那两个挥汗如雨、与被子较劲的身影，嘴角那惯有的玩味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只有那赵虎依旧打着鼾睡熟着。
沈墨戎对周遭的反应恍若未觉，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下的被子上。手臂酸了就换一种姿势，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也顾不上擦。林文轩起初还觉得有些丢人和尴尬，但看到班长那副全神贯注、不计一切的样子，也咬紧了牙关，拼命地跟着搓，仿佛要把昨天所有的憋屈都发泄在这床被子上。
粗糙的布面摩擦着桌面，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声响。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敲打在每一个醒来的学员心上，搅动着不同的心思：不屑、烦躁、好奇、观望，以及一丝极细微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佩服。
东方，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崭新的一天，伴随着这沉闷的搓揉声，即将开始。而三班内部的暗流，也在这晨曦微露中，悄然涌动着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