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民国二十年(1931年)九月十九日,午后
南京军政部那封要求“火速驰援张学良”的通电,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滋啦”一声,扔进了全国这锅表面平静、底下早己暗流汹涌的浑水里。烫起的,不只是蒸汽,还有沉在锅底的各色渣滓和早己腐烂的私心。
山西太原,督军府东花园暖阁
炭火烧得旺,铜壶嘴儿咝咝地冒着白气。阎锡山脱了军靴,盘腿坐在炕上,身子微微前倾,正就着炕桌上的小碟,一粒一粒地剥着炒黄豆。赵戴文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电报纸,半晌没言语。
“戴文,”阎锡山眼皮也没抬,浓重的五台口音在暖阁里显得闷闷的,“南京这步棋,你咋品?”
赵戴文沉吟一下:“蒋公此举,意在借力打力,一石三鸟。”
“鸟?”阎锡山嗤笑一声,把一粒黄豆丢进嘴里,慢慢嚼着,“我看是三条恶狼!头一条,堵天下人的嘴;第二条,耗咱们的血本;最歹毒是第三条,想趁咱们出兵,把他的爪子伸进咱山西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声音沉了下去:“回电,话说得漂亮点。就说我晋绥军精诚团结,己命李服膺、傅作义等部克日集结,誓师东出娘子关,赴国难!”
副官记下,刚要退下。阎锡山却突然补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炕上两人能听见:“给部队下死命令:磨蹭着走!把南边的路口给老子盯死喽!尤其是胡琴儿(胡宗南)的人,敢踏进山西一步,就给老子拿炮轰!咱这兵,是看家护院的,不是给他老蒋当炮灰的!”
广西桂林,独秀峰下的联军指挥部
这里可没有太原暖阁的沉闷。门窗大开,秋风带着湿气灌进来,吹得墙上的军用地图哗哗作响。白崇禧一把推开椅子,几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啪”地按在东北位置上,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德公!机会来了!”他桂林官话又急又亮,带着金属的锐气,“老蒋撑不住了!这是天赐良机,是我们桂系冲出这山窝窝,问鼎中原的时候!”
李宗仁坐在桌后,手里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神色比白崇禧沉稳得多:“抗日这面旗,我们要举,而且要举得最高。政治上,一步都不能错。”
他放下印章,目光扫过在场将领,“立刻给南京回电:我第西集团军廖磊、李品仙两师己开拔!同时,”他加重语气,“给汉卿(张学良)发密电,言辞要恳切!就说八桂子弟,愿与东北弟兄共生死,己遣精兵北上,另派得力参谋团即刻飞赴奉天,听候调遣!”
他二人心里那本账,算得比谁都清:既要借抗日之名,在全国露脸,更要趁机与张学良结下生死之交,抱团取暖,共谋将来。这步棋,险,但不得不走。
广东广州,陈氏公馆的西洋书房
陈济棠没穿军装,着一身纺绸裤褂,在厚地毯上来回踱步,像困在笼子里的豹子。电报被揉皱,又展开,摊在桌上。
“我顶雷个肺!”他猛地站定,粤语骂出口,带着戾气,“要我去帮东北佬?老蒋这契弟(混蛋),昏明嘿调虎离山!想骗我派兵出去,他好来谋我带广东!”
他转身对肃立的心腹吼道:“传令!加强北江、东江所有防务!尤其是对着江西、湖南的关口!给老子修碉堡,拉铁丝网!中央军那班扑街,敢越境,就打!”
“那总司令,出兵之事?”幕僚小声问。
“屈(出)!点能唔屈(怎么能不出)!”陈济棠冷笑,脸上横肉一抖,“挑嗨醒目仔(机灵人),组个‘先遣团’,装备要最靓!请全城的报馆记者来,搞个风风光光的誓师大会!要大张旗鼓!”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凶狠:“但系(但是),告诉他们,行慢d(走慢点),游山玩水咁行(像游山玩水一样走)!主力,一兵一卒都唔准(不准)动!我哋(我们的)老本,唔系(不是)摞来俾(拿来给)老蒋挥霍的!”
西川成都,刘湘公馆的麻将桌旁
一桌麻将刚散,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刘湘、刘文辉、邓锡侯几个却没走,围着茶几坐下,伙计重新沏上盖碗茶。电报纸在几人手里传了一圈,没人先开口。
刘湘端起茶碗,吹开浮沫,却没喝,成都话慢悠悠地开了腔:“几位哥老信,现在全国的眼睛,都盯到我们西川钩子(屁股)后头咯。打东洋鬼子,是国战,是天大的事体。我们川军,绝对不能拉稀摆带,当缩头乌龟。要雄起!让全国父老看看,我们川娃子,有血性!”
他这话,一半是滚烫的真情,另一半是冰冷的算计:正好借这机会,把一些不太听话的队伍送出去抗日,既能赚足名声,又能消耗异己,稳坐这川中头把交椅。
山东济南,韩复榘的省府办公室
韩复榘可没那么多讲究。他一把抓过电报,扫了两眼,鼻子里“哼”一声,随手就把电报纸团了,扔进痰盂里。
“操!让老子去关外给张小六子挡枪子儿?”他一口保定腔,骂得唾沫星子横飞,“他蒋介石真会使唤人!拿老子当二百五呢?”
他冲着秘书一挥手:“回电!就说俺山东防务吃紧,小日本的兵舰就在青岛外边晃荡,俺得守着老家,一步不敢动!”
顿了顿,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不过嘛,抗日是大事,俺老韩支持!没钱出兵,但有钱出!拨二十万现大洋,买粮食药品,赶紧给张学良送去!就说俺慰劳前线弟兄,让他们可劲儿打!”
他心里门儿清:要钱,可以,充个大方;要我的老本,没门!先看看风往哪边刮再说。
南京那纸通电,像一阵风,吹过中国这片破碎的山河。风吹草动,露出来的,是阎锡山紧捂着的钱袋子,是李、白眼中燃烧的野心,是陈济棠死死把住的南大门,是刘湘想趁机清理的门户,是韩复榘脚底下抹好的油。
表面上,各省回电雪片般飞向南京,个个慷慨激昂,誓与日寇血战到底。可暗地里,通往关外的路上,只有稀稀拉拉、装备破烂的队伍在慢腾腾地挪动。
真正的精锐,都牢牢攥在各家军阀手里,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总之一句话他老蒋不出精锐,谁都不敢轻易的动用家底。
全国抗战这面旗,被张学良在奉天用血染红了,硬生生地插在了城头。可旗杆底下,撑着的、靠着的、想拔掉的,各怀鬼胎。
张学良和东北军流的血,能不能把这盘散沙凝成一块铁,没人知道。这抗日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坑坑洼洼,一步一个血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