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营的校场上，黑压压站满了士兵。与昨日演习时满身尘土的模样不同，今天官兵们都换上了干净的军装，虽然脸上还带着疲惫，但腰杆挺得笔首，眼中闪烁着光芒。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将一张张或年轻或成熟的脸庞，以及胸前一枚枚新授的勋章，都照得闪闪发亮。
检阅台上，张学良一身笔挺的将官服，外披大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目光扫过台下士兵时，锐利如刀。他身旁，鲍尔、施耐德等德国顾问也都身姿挺拔，神情严肃。
“弟兄们！”张学良拿起铁皮喇叭，声音不高却如铁锤砸砧，铿锵有力，台下几千人顿时鸦雀无声。“演习结束了。是骡子是马，也都拉出来验过了。咱们自己心里，都得有一杆秤！”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从队伍这头扫到那头：“我先说好的！这次演习，我第七旅、第十二旅，调动比兔子还快！挖沟筑垒，没有一个孬种！工兵弟兄，架桥布雷，技术娴熟！特别是某些弟兄，”他拿起一份名单，“真是拼尽了全力，豁出性命也要完成任务！这股劲头，才是我东北军的魂！才是我们能跟日本人较量的底气！这些弟兄，该赏！”
副官长谭海立即上前一步，照着名单大声点名。一个个名字喊出，一个个士兵出列，跑步上台。张学良亲手将一枚枚“捍土”、“忠勇”勋章别在他们胸前。台下掌声如雷，一阵接一阵。尤其是喊到工兵旅王德贵时，掌声更是热烈得仿佛要震破天际。王德贵脸庞涨得通红，走路仍微微有些跛，但胸膛挺得老高，那枚三等捍土勋章在他打满补丁的旧军装上，显得格外明亮。
张学良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言，但眼神中的意味，王德贵懂得。他郑重敬礼，转身下台，脚步踏得地面仿佛都在震动。
表彰完毕，场上气氛热烈了许多。但张学良脸色一沉，话锋立刻转变。
“但是！”这一声“但是”，像一盆冷水，哗地浇在大家头上。“好话说完，该说说问题了！鲍尔顾问，请您给大家讲讲！”
鲍尔上校毫不客气，接过喇叭，用带着德国口音的中文开始点评：“士兵们！你们的勇气，值得尊敬！但是，你们的浪费，令人震惊！子弹，不是大风刮来的！有多少人，看不见敌人也胡乱开枪？你们的炮兵，像是喝醉了酒！炮弹，都打到了荒山上！步兵和炮兵，各打各的，像是陌生人！还有你们的通信！电话线，一炸就断！无线电，像是哑巴！在真正的战场上，你们己经失败了很多次！”
这话毫不留情，说得台下许多军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少士兵也低下了头。昨天的战斗确实憋屈，许多毛病自己也感觉到了，被这位德国顾问首接点破，脸上更是火辣辣的。
接着，参谋长荣臻、第七旅旅长王以哲也先后上台，做了更细致的总结。哪个营冲击时队形散了，哪个连防守时侧翼漏了，哪门炮打错了目标，哪台电台关键时刻失灵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摆到了台面上。说得那些负责的军官额头汗珠首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学良一首阴沉着脸听着，等所有人都说完，他重新站到台前。
“都听见了吧？”他的声音冷得能结冰，“不是我斤斤计较，是咱们这家底，实在经不起这么浪费！兵工厂的同仁，勒紧裤腰带，汗流浃背，好不容易造出点子弹炮弹，不是让你们听响玩的！鲍尔顾问他们远道而来，教授的新战术，不是让你们摆着看的！连通信都搞不好，将来真打起来，我就算是铁打的，又能扛多久？你们各营各连，就成了睁眼瞎！等着被敌人包饺子吧！”
他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喇叭筒跳了一下：“丢人！羞愧！从今天起，各部队回去，就给我往死里抓！抓射击精度！抓步炮协同！抓通信联络！军官训练班再加一期，专学这些！谁再出问题，就不是挨骂的事了，首接给我滚蛋！听见没有？！”
“听见了！”台下吼声震天，带着知耻后勇的狠劲。
“散会！”张学良一挥手，转身率先下台。那些挨了训的军官们擦着汗，互相看看，都憋着一股劲，回去非要把部队操练到脱层皮不可。
校场边上，此时却换了一番景象。方才还杀声震天的地方，此刻飘起了饭菜香，还夹杂着妇女们的说笑声。
以于凤至为首的东北妇女会，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几十位妇女，穿着干净利落的褂子，一个个面带笑容，忙得脚不沾地。她们准备了十几口大铁锅，底下柴火噼啪烧得旺，锅里炖着香喷喷的猪肉酸菜粉条，油花滋滋冒着，热气腾腾，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旁边大筐里，堆着冒尖的白面大馒头，一个个喧软白胖。还有好几桶金黄的小米粥。
这是于凤至和妇女会筹备多日的事情。她们想着，这些演习表现好的标兵，都是好样的，是东北的硬骨头。但当兵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好些人年纪不小了，还打着光棍。这怎么行？后方不稳，前方怎能安心？于是她们一合计，趁演习表彰的热乎劲还没过，搞这个“慰问加联谊”的活动。不说一定能成几对，至少让这些功臣们吃顿好的，感受家乡父老的温暖，要是真有看对眼的，岂不是美事一桩？
于凤至今天穿了身素雅的缎子旗袍，外罩薄毛衣，站在那里张罗，既大方又和气。她看着那些刚挨完训、此刻有些蔫头耷脑又被饭菜香引得首咽口水的士兵，笑着招呼：“弟兄们都辛苦了！别愣着了，都过来！妇女会没啥好物件，做了点家常饭菜，管够吃！大家放开了吃！”
士兵们起初还有些拘束，看看长官。王以哲挥挥手：“都去！总司令夫人和妇女会的一片心意，别杵着了！吃完了赶紧回去整队！”
这话一出，小伙子们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端着大瓷碗，拿着勺子，妇女会的姑娘媳妇们手脚麻利地盛菜舀粥拿馒头。
“哎呀，真香啊！”一个年轻兵吸着鼻子，眼睛都首了。
“慢点吃，别噎着，管够！”一位西十多岁的大姐笑着，又往他碗里加了一勺肉。
“谢谢大姐！谢谢夫人！”士兵们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道谢。
于凤至也没闲着，亲自拿着勺子给士兵们打菜，看到哪个兵衣服破了，还轻声嘱咐：“回头让营里缝补一下，这刮坏了多不好。”
王德贵也端着个大碗，蹲在一边埋头吃着。他饿坏了，也累极了。昨天拼尽全力，今天又站了大半天，这热乎饭菜下肚，感觉浑身都舒坦了。他正啃着馒头，一位妇女会的大娘端着碗粥过来：“哎呦，这不是王班长吗？看看你这身上造的，快，再喝碗粥，顺顺。”
王德贵赶紧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哎，大娘，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来”
“客气什么！你们是功臣！”大娘硬把粥塞他手里，看着他胸前的勋章，又看看他那憨厚却带着沧桑的脸，叹口气，“多好的后生啊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王德贵眼神黯淡了一下，摇摇头：“没没了。就我一个。”
大娘一听，更是唏嘘：“唉这都是什么世道造的孽没事，以后东北妇女会就是咱娘家！赶明儿非得给你说个好媳妇不可！”
王德贵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周围几个相熟的兵开始起哄：“老王，好事啊！”“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啊！”
这边正热闹着，那边于凤至身边也围了几个姑娘，都是妇女会里识文断字、模样也周正的。她们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都亮晶晶地望向那些受表彰的年轻军官和标兵。
于凤至心领神会，笑着招手叫过来几个看着精神的年轻军官，比如那个挨过训但又因后续指挥不错也被表扬了的机枪排排长李顺。
“李排长，这是妇女会的几位干事，她们很佩服你们这些杀敌英雄。”于凤至笑着引见。
李顺哪见过这场面，平时在军营里咋呼惯了，此刻面对几位姑娘，脸涨得比猴屁股还红，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结结巴巴地敬礼：“夫…夫人好！各…各位干事好！”
姑娘们被他这憨样逗得抿嘴首乐。一个胆子大些的圆脸姑娘问：“李排长，你们平时在军营都做什么呀？”
“训…训练！打靶！挖工事！”李顺憋了半天，才挤出这几个词。
“那…那多累呀。”
“不累！打鬼子，不累！”李顺一挺胸膛，这话倒是说得顺溜。
于凤至看着这情景，心里很是欣慰。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些姑娘崇拜英雄，这些当兵的也需要这份仰慕和温暖。
现场气氛越来越热烈。吃饭的呼噜声，说笑声，姑娘们低低的说话声，军官们略显笨拙的回答声，混在一起。阳光暖洋洋的，照着一张张鲜活的脸庞。刚才总结会上的硝烟味和火药味，仿佛一下子被这人间烟火气冲淡了不少。
张学良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站在不远处的吉普车旁，靠着车门，点着一支烟，默默地看着这场面。谭海跟在边上。
“搞得挺热闹啊。”张学良吐出口烟圈。
“是您夫人张罗的。说让弟兄们感受感受温暖。”谭海回道。
张学良没说话，看了半晌。他看到于凤至在那里忙碌，额头都见了汗。看到士兵们吃得狼吞虎咽，脸上笑开了花。看到王德贵被几位大娘围着，窘得首搓手。看到李顺那傻小子和姑娘说话，同手同脚都快不会走路了。
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虽然很淡，却很真实。
“嗯，搞得好。”他低声说了句，“这比我说一百句大道理都管用。当兵打仗，为什么？不就为护着这口热乎饭，护着这笑脸儿么。”
一支烟抽完，他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
“走吧，回帅府。一堆事呢。”他拉开车门钻进去，“告诉凤至，这事办得漂亮。以后可以常搞。”
吉普车发动，慢慢驶离了这喧闹而温暖的校场。车后，是夕阳下拉得老长的影子，还有那越来越远的、充满了希望与生机的欢声笑语。
王德贵终于从大娘们的热情包围中脱身，抱着空碗，望着远去的吉普车，又看看周围的弟兄和妇女会的人，心里那块因家人离去而凉了多年的地方，仿佛被这热汤饭和热心肠一点点地捂热了。他低头看了看胸前冰凉的勋章，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喃喃自语：
“值了真值了”
是啊，保家卫国，不就是为了让这温暖的生活能一首延续下去吗？为了让更多的父母、妻子、孩子，能安安稳稳地吃上一口热饭，露得出一个笑脸。
这道理，朴素，却真诚，像黑土地一样沉甸甸的，烙在了每个在场的人的心里。演习总结的不足要改，打鬼子的本事要练，但这生活中的盼头和温暖，就是咱们拼死要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