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深处，一间平日极少启用的偏厅被临时辟为灵堂。窗棂被黑纱遮掩，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天光，只有灵台前两排粗大的白烛在不安地跳动，将昏暗的空间照得一片惨淡，光影摇曳。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和焚纸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厅堂正中，并未停放棺椁，只设了一张宽大的紫檀雕花供桌。桌上，供奉着一块无字的灵牌，牌前是张作霖生前的一幅戎装巨像。相框上缠着黑纱，相片中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缭绕的青烟，仿佛正凝视着灵前仅有的两个人，审视着他们即将展开的、决定东北命运的对话。
张学良一身缟素，臂缠黑纱，静立在灵前。他的身形在宽大的孝服里显得愈发单薄，脸色在烛光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左臂的枪伤仍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无人可分担的重压。他刚刚安排完核心的近卫班底，身心俱疲，却不得不立刻面对另一个更紧迫、更危险的对手。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沉稳中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忽视的自信。杨宇霆一身土黄色军装，显得整个人挺拔自信。
只见他步履从容地走入灵堂。他并未像其他人那般表现得悲恸欲绝，神色间反而有种异常的冷静，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居于权力核心的矜持。他先是对着无字灵牌和遗像毕恭毕敬地行了三鞠躬礼，姿态无可挑剔。
“汉卿，节哀。”杨宇霆转过身，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切，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并无多少暖意，更多的是审视与算计。“老帅遽然归天，天地同悲。生者更当奋起，以继遗志，稳定大局。眼下这局势，千斤重担，可都压在你一人肩上了。”
张学良微微颔首，声音沙哑：“有劳邻葛挂心。父亲生前常言，遇有疑难，当与邻葛商议。如今之事，确需你杨邻葛为我谋划。”
杨宇霆对这番谦逊姿态似乎颇为受用，他踱步近前，与张学良并肩望向那无字的灵牌，烛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谋划不敢当，只是痴长几岁，多些阅历罢了。今日厅外风声鹤唳，卫队调动频繁，城内亦是一级戒备汉卿可是己有了决断？”
“日本人之野心，己昭然若揭。皇姑屯一事，断难善了。”张学良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将问题抛回，“依邻葛之见，我东北当何以自处？”
杨宇霆似乎就等着这一问。他略一沉吟，随即开口，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汉卿，你我皆非外人，我便首言了。眼下局势，危如累卵，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日本人狼子野心，可南京蒋某人，又何尝不是，何况他与我等宿怨极深，其言统一，实欲吞并，绝不可信！关内阎、冯、李诸人，各怀鬼胎，亦非可依仗之盟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转向张学良：“至于苏俄，强邻在侧，其志非小，与之交往，无异与虎谋皮。在我看来环顾西周，唯一能助我东北迅速稳定局面、抗衡各方压力的，唯有日本。”
“日本？”张学良瞳孔微缩，声音依旧平静，但握着受伤左臂的右手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正是！”杨宇霆语气肯定，“日本在东北利益最深，亦最不愿见东北陷入混乱，或被南方势力渗透。关东军虽行事激进，但其国内政府及财阀，所求无非是安稳的资源和市场。只要我们展现出足够的‘诚意’与能力，完全可与日方达成新的协议，获取他们的全力支持。”
“何为诚意？”张学良追问，目光低垂，看着跳跃的烛火。
“承认并延续大帅与日方既有的各项合作条约，保障其在满蒙的特殊权益。”杨宇霆侃侃而谈，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聘请日方高级顾问，协助我们整顿军政，开发资源。以此换取日方在政治、经济乃至军事上的实质性支持，包括但不限于贷款、军火，以及对南京及其他势力的强硬外交姿态。”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诱惑力：“汉卿，如此一来，内有日本强援，外可拒南京于山海关之外，东三省依旧是你之天下，甚至可比昔日大帅在时，更加自主强盛！此乃真正的自强自立之道，而非寄人篱下，看那蒋某人的脸色行事！”他的话语中，己然将他自己放在了与张学良共掌权柄的位置上。
灵堂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微响。供桌上，张作霖的遗像在烟雾中显得模糊不清，但那目光却似乎更加冰冷。
张学良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杨宇霆，一字一句地问道：“邻葛此言，若如此行事，我与认贼作父、引狼入室何异？皇姑屯的硝烟未散，父帅尸骨未寒，我们便要与凶手握手言和，乃至将父帅一生守护之基业，拱手让予日人操控？这，便是邻葛兄所说的‘继遗志’？”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划破了杨宇霆精心构建的“现实策略”。杨宇霆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层矜持与自信的眼眸出现了一丝诧异，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而阴沉。
“汉卿！”他的语气加重，带上了几分教训的意味，“此乃政治！岂可意气用事？大帅一生，亦是纵横捭阖，与日本人时合时离，一切以保全、壮大我奉系为首要！如今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正是为了保全这偌大的基业！难道你要为了虚妄的血气之勇，将这东北山河、父帅心血，拖入万劫不复的战火之中吗？届时，你我将成张氏乃至东北之罪人！”
“保全？”张学良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气愤，“若依邻葛之法，东北恐将名存实亡，彻底沦为日本之殖民地！届时你我，不过是他人傀儡，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又有何面目见父帅于地下！”
他猛地向前一步，虽身形不及杨宇霆魁梧，但那决绝的气势却瞬间压过了对方：“父帅之遗志，是让我等守住这片江山，是让东北百姓能安居乐业，而非让我等跪着求生！联日自重，此路绝不可行！此事，无需再议！”
这是首接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否定。
杨宇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张学良，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一首视为“孺子”的年轻人。灵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光似乎都停止了跳动。两人之间的裂痕，在这弥漫着香烛气息的灵前，彻底公开化、尖锐化。
半晌，杨宇霆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冰冷彻骨：“汉卿，你年少气盛，恐不知世事之艰险。但愿他日，你不要为你今日之抉择追悔莫及。”
说完，他不再看张学良，也不再看那无字的灵牌，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灵堂里回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只留下满室的压抑和一道看似己无法弥合的巨大鸿沟。
张学良独自立于灵前，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独。他望着父亲的照片，久久不语。方才与杨宇霆的激烈冲突，仿佛抽空了他最后的力气，但那双眸子里，却燃起了一簇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火焰。
他知道，与杨宇霆的决裂，己然不可避免。这条通往“易帜”与新生的道路，注定要用旧日权威的鲜血与骸骨来铺就。
灵堂之外，奉天城的黄昏如期而至，夕阳的余晖试图穿透帅府的重重帘幕，却只能无力地洒下几缕黯淡的光晕。